陈伽罗和陈环对视一眼,无奈的摇了摇头。 陈琦的话真的很直白,却也很现实,现实到让人听了都会觉得心凉。 陈琦无奈一笑,接着说道:“纵观古今,历朝历代。鲜有从始至终靠着一套制度延绵国祚超过两百年的王朝。凡是国祚超过两百年的王朝,他们或多或少的都经历过一些改革。” “苻秦有卫宫变法,赵齐有墨离改制,刘汉有高宗新政,李唐有乾历变法……” “就拿咱们现在说的察举制来举例吧。这不也是苻秦太宰卫宫变法时,为了改变世卿世禄制导致的官场冗杂,世家望族把持朝政,而改制的全新取士制度吗?” “苻秦靠着察举制,为官场输入了大量的新鲜血液,有效的打破了世家望族对官场和仕途的垄断,硬是在国家危难之际,为苻秦延绵国祚长达两百年之久。” “前车之鉴,后事之师。” “察举制沿用至今,已经有近千年时间了。如果把察举制比作是人的话,苻秦时期的察举制是小孩,赵齐时期的察举制是青年,李唐时期的察举制是中年,刘汉至今察举制可以说是垂垂老矣,难堪大用了。” “世家望族在初期确实被察举制打了个措手不及,险些全面丢掉了他们对于官场和入仕渠道的控制、垄断。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世家望族慢慢的找到了察举制的弊端和察举制中,他们可以利用的地方。” “世家望族不在明面上直接出手,控制官场,垄断入仕渠道;他们很聪明的将自己隐藏了起来,用他们手中掌握的百家之学,潜移默化的印象着那些有机会入仕的孝廉举子们。” “然后,他们利用他们在地方上的影响力,或直接,或间接的干涉地方官对于孝廉人选的推举。” “更有甚者,他们会根据朝廷的喜好,专门为那些忠心于他们的举子在民间伪造名声,将他们包装成最适合被举孝廉的人选。” “加上之前朝廷为了获得那些世家望族们的支持,将很多州府郡县的官职开放给了世家望族,让他们从族中指派人员出任地方官职。” “察举制中,对于举荐之人,其实是有连坐处罚机制的。” “比方说杜梨吧。他是我举荐的,他在任职过程中,如果出现了什么问题的话,陛下在处置他的过程中,其实是要追究我这个举荐人的连带责任的。” “《大元历》中有明确规定,被举荐之人存在贪赃枉法,渎职懈怠,草菅人命等罪行时,除追究肇事者本身的罪责外,还要以降一级的方式,追究举荐人的责任。” “如果被举荐人犯得是杀头大罪的话,那举荐人也是会被按照杀头罪以下流放罪追究责任的。” “可是,现在呢?” “就拿本朝来说吧。” “太祖皇帝受禅改元,至今已经有一百多年的时间了。期间被举荐入仕的孝廉举子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了。” “这八千人中,贪赃枉法者有之,渎职懈怠者有之,草菅人命者有之;可曾追究过他们身后推荐人的责任呢?” 陈伽罗和陈环下意识的摇了摇头,他们对于本朝的过往还是非常清楚的,这种事情根本不需要他们慢慢思考,慢慢琢磨,一晃神之间,他们就能够想到了。 陈琦无奈的叹息一声道:“察举制中的连坐处罚机制,是约束推荐人的唯一可用手段。” “结果呢,这唯一可用的手段,还被人们用时间慢慢的消磨掉了。” “没有了处罚机制的约束,那么察举就变成了世家望族和功勋权贵们抢夺官职,结党营私,控制官场,控制朝廷的合法保证了。” “那些被世家望族推荐上来的孝廉举子,在获得权势之后,自然而然的会反过头来,用他们手中的权势为那些世家望族提供便利,甚至是开辟特权途径。” “同理,那些靠着功勋权贵们推荐上来的孝廉举子,在获得权势之后,也不会抛下那些曾经支持他,将他推荐入仕的功勋权贵及其后人,利用他们手中的权柄,为功勋权贵们谋取最大的利益。” “这就是官场上所谓的人情世故。” “察举制已经到了病入膏肓的状态了,抢救是没有意义的,我们应该考虑的是,要采取一个什么样的新制度,来取代已入暮年的察举制了。” 陈伽罗和陈环听完陈琦的话,认真的点了点头,经过陈琦的分析,他们也明白了察举制已经到了无可救药的程度了。他们完全没有必要将心思花费在察举制上了,应该花些心思,来思考建立新的取士制度了。 陈伽罗有些好奇的看着陈琦道:“你的意见,我会仔细考虑的。” “我倒是很好奇,你为什么会花时间思考察举制存在的问题呢?” “要知道,就算是身为太子的你大哥,他都没有花费那么多的心思,去思考察举制存在的问题。” “而我,也是在亲政五年以后,才察觉到了察举制存在很大的漏洞,但是我当时还小,所以……” 陈琦并没有因为陈伽罗的怀疑就出现任何异样的情绪,对于陈伽罗的怀疑,他早就习惯养成自然了。 从小到大,陈伽罗似乎从来没有用好的心思揣摩过他的这个三儿子,他总是以最坏,最恶劣的角度,来思考陈琦做的每一件事情,每一个举动。 很多时候,陈伽罗并没有发现他自己的话有什么问题,高高在上的他,早就习惯了人们对他的顺从和恭敬,他完全不需要花费心思,去思考自己的对错。 陈琦淡笑一声,并没有特别在意陈伽罗的话语,也没有在意陈伽罗话中的疑虑。 “之所以花时间思考察举制存在的问题,原因有两个方面吧。” “,有哪些是真实的,有哪些是虚假的,谁又能说的清楚呢?” “奏章那个东西啊。既不能不信,也不能全信;看奏章的人,还是需要有自己的判断力,有自己的主见,不要被人牵着鼻子走,被人当做随时可欺的傻子。” “与其说大哥没有花时间思考察举制存在的问题,倒不如说大哥没有我的那个经历,所以才没有将心思上花费在这个问题上。” “如果大哥有了和我一样的经历,大哥或许会比我想的更多,想的更好,想的更全面。” 陈伽罗撇撇嘴,虽然觉得陈琦说的话是很有道理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他自己被人给内涵了,但是他没有证据。 反倒是被陈琦称赞的陈环,面色平静的摇了摇头:“三弟此言,大哥不敢苟同。” “我即便是有了和你一样的经历,也未必能够像你一样将事情想的那般通透,想的那般周全。你我虽然都出生于皇家,但是我们二人的经历却是完全不一样的,我恐怕很难和那些平民百姓们产生共情。” “这也是自从你回京之后,我在和你聊天沟通中,发现的自己的问题。” 陈琦摆摆手,打断了陈环看上去像是‘检讨’般的话语。 “大哥,你要明白,你是储君,是未来的皇帝。你需要的是着眼天下,着眼全局。” “就像是下棋一样,你是棋手,而我只是棋子。” “棋手要统揽全局,从全局出发尽可能的照顾到每一个区域,每一个位置。如果力有不逮时,要懂得舍弃一部分东西,尽可能的保全大局不被对手击溃,尽可能的保证棋局的最终胜利。” “而作为棋子,我的着眼点就是自己所在的这方寸之间,竭尽全力的保证我所在的区域占据优势,将对手在这一区域内的布局瓦解。” “当然,作为棋子,也要有棋子的觉悟,当全局需要牺牲我所在的区域,来保证全局的胜利时,我要懂得舍弃自己,舍弃自己的地盘,为全局做出牺牲,哪怕是为此付出我自己。” “所以,你根本不需要在这些细枝末节之上与我相比,这样只会将你的地位拉低,让你自己陷入到被动的局面中来。” “就像是那些与我们对弈之时,只知道顾及小区域而无力顾全大局的那些人,他们是永远都不可能赢得棋局的。” “啪!啪!啪!啪……”陈伽罗在听完陈琦的话后,微笑着为陈琦鼓起掌来。 “不错,不错。”陈伽罗看陈琦的眼神这一次是彻底变了,变得让陈琦都觉得有些不太适应了。 “见微知着。” “陈琦啊,你的学问做的不错,很不错。” 陈伽罗这一次的夸赞,虽然言语并不是很多,但是话中之意,已经和之前完全不一样了。 陈伽罗发现,自己这个三儿子,每每说话,都能给他带来不一样的惊喜。而每一次惊喜之后,都会让他对自己的这个三儿子有了一个全新的认知。 这种情况在陈伽罗其他儿子身上是从来没有过的,或者说在陈伽罗认识的所有人中,也是从来没有过的。 这一刻,陈伽罗想起了那个前朝典故‘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陈伽罗现在是真的理解了前朝皇帝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了,这评价,还真是恰如其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