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鼎六年的冬天,庄王病薨,太子承瑞继位,改元太极。
新历太极元年,春至后大雪绵绵,天有异象,庄国各地借此谣言四起,称承瑞弑父夺位,惹怒了天神。尤以改郡后的陈郡、清郡、辽郡、魏郡为甚,多地遭受叛乱,民不聊生。
庄宫的太鼎殿变成了太极殿,承瑞日夜宿在此地,文书案牍堆满半壁,每日凌晨方睡,天未亮又起,如此往复,未曾懈怠。后宫除几名身份尊贵的太妃,其余者皆被送至寺庙,昔日歌舞升平喧闹奢华的庄宫,自此寥寥寂寂,没有多少生气。
叛乱稍歇,已近暑夏。承瑞才觉缓了口气,众臣又强逼立后选妃,将含凉殿一众的夫人全部接至庄宫,分住后宫各殿,由内务司依身份地位立妃封嫔,且依往年惯例选秀女入宫。
承瑞终于累倒了,连咳数月辗转病榻,由齐妃齐茉儿、陈妃陈诺与轮番照料。期间已升任广武将军的慕容狐数次传来书信,言晚晴行踪。说她一时在楚国,一时在姜国,一时又至齐国,有人说她育有女儿,也有人说她生养了男孩,流言蜚语甚多,唯有一事可确认,晚晴已经平安生下孩子。
至深秋,承瑞病愈,内务司选入一百八十名女子,画像造册,依家世容貌排列,由承瑞过目甄选,其中留十名女子充盈后宫。承瑞素来清心寡欲,对待后宫与对待公务相同,严肃严谨一丝不苟。他依着规矩往后宫轮番宿了半月,不偏不倚,待谁都温文尔雅。等国内局势稍定,各郡叛乱事宜平息,承瑞又遣人往姜、齐、楚三国求亲,答应以贵妃名号待之。
太极元年的冬天,慕容狐从姜国回庄,进宫给承瑞请安。
承瑞在教练场摔跤,北风呼啸,他衣衫单薄满身湿汗。慕容狐蓦地从他身后攻去,两人扭打,待阿狐将承瑞摔倒,两人面对面了,承瑞方笑:“你胆子好大!”
慕容狐麻溜起身,又伸手拉起承瑞,才抱拳跪下行大礼。
吴学士隔得远远儿笑道:“阿狐在外一年多,越发健壮了。”自晚晴失踪,阿狐全权负责巡查,一路从庄州寻到清郡,又渡河到楚国、姜国、齐国,兜兜转转,蓦然已过一年。
进了太极殿,等承瑞沐浴宽衣后,三人方围坐炉旁。
承瑞问:“她过得可好?”
阿狐轻轻“嗯”了一声,道:“去年冬天我到楚国后,王后已渡水至姜国。我又寻至姜国,寻了两三月,才知王后产下王子。因王子生疾,王后一路寻医去了齐国百草堂。百草堂是数百年的老店,从未收过女徒,却不知为何收下了王后。王后大约在百草堂呆了半年,或许是害怕泄露行踪,便又带着王子回到了楚国。如今在楚国都城泗州做女大夫,日子清淡。”
承瑞默默听着阿狐说完,沉寂半响,方问:“可取了名字?”
阿狐愣了愣,道:“我今年夏天才找到王后,听你的吩咐,没敢打搅她,只是命两队人马在旁处守护。我问过邻居,他们说王子姓庄,单字一个‘褆’,取自‘中外褆福’。”
承瑞惘然的望着红艳艳的炭火,慢慢的咀嚼道:“庄褆庄褆褆儿”
裹在襁褓中的稚儿似有应召,“哈切”打了个喷嚏。晚晴忙从摇篮中将他抱起,又是抚额,又是探温。庄褆咧嘴发笑,嘴里“呐呐呐”的发出声音。外头进来一个妇人,笑道:“夫人给我抱吧,瞧他是饿了。”这婆子是晚晴请的乳母,她时常要出门替人诊断,大风大雪天带着孩子不方便,遂在街头请了刚生育的妇人喂奶,也可帮忙照料。
晚晴将褆儿交给乳母,又去烧水,如今她自食其力,事事都做得妥帖。
乳母边撩起衣衫给孩子喂奶,边与晚晴拉家常,她道:“我瞧你真是为难,一个人带着孩子在外咦,你的夫君呢?”
晚晴怔了怔,道:“我夫君在庄州。”
乳母了然一笑,道:“原来你是庄国人。我听说新任的庄王性情残暴,后宫夫人甚多,后位却一直空着,倒奇怪。我听人说,庄王要到我们楚国来迎亲呢。哎,咱们嫁了大公主去他还嫌不够,又想着要小公主呢”她还想接着往下说,晚晴却端了茶递到她面前,又往头上戴雪帽,道:“我要去趟咕隆村替人复诊,约半个时辰来回,劳你看着褆儿。”
木门开了,风雪往里灌,外头一片苍白,看不见丁点彩色。
乳母脸上的笑容未褪,道:“你快去吧,尽可放心,褆儿很乖巧。”晚晴答应一声,冒着寒雪蹒跚而行。她低着头,整个身体往前倾,风雪仍然剐在她的脸上,割皮削骨般的痛。前面有轿子踏雪走来,她躲到一侧,仿若什么也没看见,等他们过了,又继续往前走。
有时候她觉得自己的心像根木头似的,只有看见褆儿的时候,才稍有触动。如果不是乳母提及庄国,提及承瑞,大约她可以把他忘记。
承瑞的音容跟着风一起灌入眼帘,他道——
“我未必是杀人不眨眼。”
“只有我才是你世上最亲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