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薄雾苍茫,庄州城门下人烟滚滚,马嘶狗吠,一片喧嚣景象。无数士兵驻守在街道两侧,来往百姓队例四行,徐徐前进。晚晴躲在暗格里,刚宰杀的猪肉冒着袅袅热气,没洗净的污血一滴一滴从木板缝中滴落在她的脸颊,满鼻肉腥味。
她蚊丝未动,静静的捱着。
板车越来越慢,终于停了下来。隐隐传来士兵询问的声音,道:“出城做什么?”屠夫赔笑道:“我在街口卖猪肉,侯家岗的朱员外府上办寿酒,请我送四扇猪肉。”巡防的士兵得的通知是孕妇严查,不允私带人口,对买卖商贩甚为宽容。见屠夫说得有条有理,便随意往板车望了几眼,挥手道:“走吧,下一个。”
晚晴松了口气,只一瞬间,忽又生出悲凉。
她要离开了,或许永远不会再回来。
板车咕噜噜往前走,忽有马蹄狂奔之声传来,周围士兵齐道:“见过太子殿下。”周围百姓也都跪下,晚晴心头发紧,屏住呼吸,她听见承瑞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都起身吧。”
亦如往常的醇厚温润,晚晴勉强翻身,从木板缝中终于看见承瑞身影。他高高坐在马上,周围有无数的护卫。她只能仰视他的侧脸,威严的表情,冷峻的目光,已是君临天下。他扯住缰绳,慢慢走过人群,直到什么也望不见了,晚晴才觉喉咙发涩,眼泪汹涌如泉水般滚落。
或许这是最后一次见他。
晚晴轻轻抚摸着肚皮,挂泪笑道:“宝宝,额娘对不起你。”
板车又开始慢慢往前滚动,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渐渐的喧嚣声消失了,耳旁只有萧瑟狂风。烈日数天,偏偏此时乌云压城,电撕雷响,使人心里不痛快。屠夫搬开猪肉,卸下木板,扶着晚晴下车,又送她至船头,又道:“我娘子说,戒指她悄悄放回您的衣服里了。”
晚晴拿帕子抹去脸上的血渍和眼泪,道:“将来若有机会,我兆佳晚晴一定重重谢你们夫妇。”屠夫开始重装板车,放好猪肉,他抹了一把汗,道:“您快上船吧,我还真要去朱家送肉。看这天气,当有一场暴雨,您凡事多加小心。”说罢,便去了。
楚定河宽数十千米,薄雾氤氲,鸟群低垂贴河穿梭,只寥寥数驾大船来往。晚晴坐的船一半有乌篷一半没有,因她挺着肚子,众人都像看怪兽一般望着她。两队年轻夫妇见晚晴无所倚靠,弟媳遂唤:“夫人,你坐到我旁边罢。”又伸手搀扶,晚晴道了谢,依着夫妇坐在乌篷里,如此便是下雨,也可抵挡一番了。
两妯娌皆新婚不久,没有子女。嫂子叹道:“听闻庄州的孕妇不允出门,当真奇怪。夫人怀孕几个月了?”晚晴心中悲怆,没有心思与人说话,便低着头,并未言语。坐旁边的兄长把座位让给晚晴了,自己用木箱垫着,坐在过道里。
他道:“我有个乡塾的同窗,打算参加今年的秋试。他在考试院听人说,是太子妃与太子吵了架,太子妃跑了。为着此事,太子把守卫的亲军打的打,贬的贬,伺候的丫头也被送进宫做贱婢,还有后院里的几个夫人,都被送去含凉殿了那含凉殿是什么地方呀!同冷宫无异,灭陈国时,辽国的小公主就送去了含凉殿,现在还没接回来呢!”
大媳妇的脸圆圆的,肌肤柔腻,娇笑时唇边抿出小梨涡。她推了推夫君手臂,垂脸埋怨道:“又是哪里的胡话,听得只言半语就来嚼舌根,真愿你读书也能如此上心。”两人新婚燕尔,即便吵架也顶多是红红脸。
弟弟模样的男人凑趣道:“兄长可曾知道太子和太子妃为何吵架吗?”
弟媳歪着脸,满眼爱慕的望着弟弟,问:“为何?”弟弟看着自己的夫人,忍不住悄悄在底下握住她的掌心,道:“因为太子写了帖子去姜国,打算和姜国联姻。太子妃和你们两一样,都是醋坛子”他话没说完,被媳妇儿小锤袭胸,四人嬉嬉笑笑,欢乐无比。
晚晴住在农妇家里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知道外头吵吵闹闹,倒未曾想过承瑞会把夫人们都送去含凉殿,也未想过他要和姜国联姻。
她眼角垂落一滴泪,湿湿的滴落在手背。
联姻,她又怎会想不到?庄承瑞和楚国联姻,和陈国联姻,和齐国联姻,和辽国联姻,和清国联姻陈国灭,齐国灭,辽国灭,清国灭。他大概没有爱任何人,他娶的女人结局都很惨烈,他最爱的是他自己。她和他的关系,就像他以前常常说的——
“你我乃两国联姻。”
到最后,也无非如此。
慕容狐接连当差半月未入家门,每天都跟在承瑞身边。晚晴失踪的时间隔得越久,承瑞越发焦心。以致吴学士不得不向承瑞建议,或许太子妃已离开庄州,或者坐水路往楚国,或者走旱路去了姜国、齐国。初闻此言,犹如天崩地裂,承瑞疯狂似的亲自奔走于各个码头、街道、巷陌,仿佛永远不知疲倦,让阿狐十分忧心。
承瑞有时歇在湖边小院,有时独自宿在飞凰殿,有时又整宿整宿的坐着,饮一夜的酒。可即便如此,他也从未落下朝政。日日登朝,日日批阅公文,日日召臣子问话。
他想做个好君主。
又是清晨,阿狐飞奔回府,一路上总觉少了些什么,许久,才记起总在桥洞等着自己的姑娘没有了。他心里空荡荡的进了书房,躺在榻上补觉却怎么也无法入眠。
他起身穿戴,侍奉的丫头问:“少爷,您又要去哪儿?老爷夫人等您请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