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萧廷深把内廷密报和往来书信一并都拿给了顾忱,厚厚的一叠,大致估计一下的话,朝中得有半数以上的官员都卷在其中了。
两人在书房的一张书案前相对而坐。顾忱整理需要调查的名单,而萧廷深则把一部分人从“情有可原”的名单上面划去。
“这些人都不需要再调查了。”萧廷深拿着朱笔,边看名单边勾掉名字,“证据确凿,无可抵赖,朕也不打算放过他们。”
一忙起来就忘记了时间,很快天就黑了。宫人掌上了灯,魏德全进来给两人换了盏亮一些的琉璃灯。又过了数个时辰,他们才终于整理完了名单,顾忱写完最后一个字搁笔,长长出了口气。他转头去看萧廷深,对方低头拢着眉,手里拿着一份折子,看得十分专注。
他心里又软了些。
萧廷深能坐到这个位置上吃了多少苦,又受了多少罪,他本人虽然从来没说过,但顾忱却从这一路走来的事情中得以窥见一二。前世萧廷深孤立无援,身边没有一个可信的人,而今生终于能有所改变了。
他还有顾忱陪着他。
为了他这份不易,也为了让世人对萧廷深少些误解,更为了让他可以放下手中刀剑,放弃前世那条沾满鲜血的荆棘之路,顾忱想,哪怕自己被传成了前朝那位陈姓臣子,在史书上留下一笔佞幸之称,他也愿意替萧廷深去做这件事。
不回头,也不后悔。
他拿起那份名单叠好收入袖中,轻微的响动惊动了萧廷深。他从堆积如山的折子里抬起头,琉璃灯光驱散了他眉宇间的阴鸷,把他英俊的眉眼晕染得一片柔和。
他看着顾忱站起身,简单问了一句:“要走了?”
“嗯。”
“别太劳累了。”萧廷深很自然地叮嘱,“外面天色晚了,朕派人送你出宫。”
顾忱笑了:“谢陛下。”
接下来的半个月,朝内展开了一场悄无声息的调查。这场调查就像早春的细雨,细腻无声,并没有掀起太大的水花,但却缓缓渗透进了群臣之中。
顾忱依照自己的设想,采取了一种完全有别于萧廷深的方式,在暗地里进行筛选和调查,并尽他所能挽救众臣对萧廷深“冷酷、暴虐”的印象。毕竟他此次是代天子行事,他所行便等同于萧廷深所行,他所言便等同于萧廷深所言……尽管萧廷深根本就不在意旁人的看法,但顾忱却不能不在意。
半个月后的某一天,萧廷深命人传来口谕,叫顾忱进宫。
顾忱想着定是询问调查的进展,于是揣好折子进了宫。萧廷深依旧在甘泉宫书房等他,他进去的时候萧廷深并没有坐在平时坐的御案之后,反而坐在窗前他们上一次坐着的那张小桌前,似乎正翻看着一本书。顾忱进来后他摆手止住了顾忱的行礼,很随意地指了指对面:“坐。”
待顾忱坐下,他开口说道:“以后无外臣,你不必向朕行礼了,朕看着头晕。”
顾忱:“陛下,这……”
“……于礼不合,朕知道。”萧廷深笑笑,“礼节都是给外人定的,你又不是外人。”
顾忱耳朵红了。
萧廷深把一盏茶放在顾忱面前:“尝尝,梅子茶,朕记得你爱喝。”
顾忱喝了一口,果然还是老味道,瓷碗里浮着几块碎冰,清爽可口,带着一丝丝甜意,驱散了他身上的暑气。然而他还记挂着正事,当即正色,从袖子里抽出那本折子:“陛下,臣已经调查过半了。”
他把折子递了过去,上面的字迹工整漂亮,条条分明,清晰地写着每位被卷入其中的大臣的调查结果,重点处都用朱笔标了上去,简直是一目了然,比大靖户部年终账册都好看。萧廷深仔细看了一会儿,抬眼看向顾忱,勾了勾唇:“不愧是朕的尚书大人。”
这下子顾忱脸也红了。
“差事办得漂亮,朕自然就要赏了。”萧廷深把折子往案上一拍,眉梢眼角都蕴上了笑意,“朕今日找你,也是为了此事。”
他停顿了一下:“朕想让你去担任户部尚书,卸掉京营统领和兵部尚书一职。”
顾忱一怔:“陛下这是何意?”
他如今掌握着兵部,就等于掌握着天下兵马的命脉——粮草供应、饷银发放、在册兵丁、武器调动、战马、布防等等全部都归他管,虽说没有调动军队的权力,但管理的权力却是实实在在捏在手里的。
再加上京营——慎京城内一切兵权几乎都握在皇帝或内侍手里,包括内廷卫和龙骧卫,慎京东西两营,都等同于是皇帝身边的侍卫。但京营却不同,京营是唯一一个能让外臣节制的编制,也就等同于是慎京城内唯一的一点实实在在的兵权。
可萧廷深却说要卸掉顾忱身上这些实在的兵权,让他完全去当一个文官……几乎是与此同时,顾忱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萧廷深在处理完王氏之后对顾氏也开始有所忌惮了。
然而随即他否认了这一点,不可能,萧廷深不会这样。
那他为什么……
尽管心思千回百转,顾忱却一个字都没说,也没有半点体现在脸上。他仅仅是愣了一下,随即微微笑了笑:“陛下之命,臣岂敢不从。”
萧廷深凝视他一会儿:“你没有什么想要和朕说的吗?”
顾忱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没有。”
“既然如此,那就去户部赴任吧。”萧廷深说,“朕会另外选人,接替你的位置。”
顾忱抬手就要行礼,被萧廷深一把拦住。他似笑非笑地看着顾忱:“朕刚刚才说完你就忘了,纵观朝内朝外,也只有顾大人胆敢抗旨不遵了。”
他拿起一旁的梅子茶放在顾忱手里:“喝完。”
顾忱一愣:“陛下……?”
“陪朕一会儿。”萧廷深的声音压低了。他往后一靠,目光落在顾忱身上:“朕半个月没见到你了,一见面你就这么着急要走?”
最后一句无端添了点儿抱怨的味道,顾忱最受不了他在自己面前这样,只得重新坐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