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下旬。</p>
已入仲夏。</p>
这日风和日丽，竹声沙沙，花草之香，盈荡亭中。</p>
黎阳县寺的前院，就在正堂的边上，种了一丛竹子，这竹子不是李善道令人种的，而是本即有之。闻县寺吏员说，系为两任前的黎阳令所植。且在竹丛中，筑了一小亭，名为“何可无”。</p>
东晋时，王羲之的第五子王徽之，生平爱竹，有一次，虽是暂时借住别人家的房子，然亦命仆隶在院中种竹。有人说：“暂住而已，何必麻烦。”他指竹答道：“何可一日无此君！”</p>
县寺前院的这片竹子、这座小亭，自便是取典於此。</p>
那位两任前的黎阳令诚然雅士，不过现在亭中的李善道却无甚风雅之情。</p>
他细细地看过刚从兴洛传来的李密的令旨，将这令旨递给了陪坐在旁的高曦等，笑与侯友怀说道：“崇吾，令旨下了！魏公任我为黎阳仓留守，郭长史为副。此事能成，你居首功！”</p>
却是，李密令李善道留驻黎阳仓的令旨，在攻下黎阳仓的十来日后，今天终於到了。</p>
十来天前，还在商讨该怎么做，才能得到留守此任的时候，侯友怀向李善道提出了建议，认为重点是在两个人。这两个人，他指出，一个是徐世绩，一个是郭孝恪。他认为，只要能说动徐世绩、郭孝恪，使他俩赞成李善道留守，那留守此事，就必定可成了。</p>
一如他之所言，果然如此！</p>
徐世绩那厢，是李善道亲自去的信，信中内容，何等说辞，无须再作赘述。</p>
至於郭孝恪这厢，李善道没有亲自去找，郭孝恪亦好道术，便遣了张怀吉去为说客。</p>
从今天得到的这道留守令旨的这个结果来看，张怀吉显是成功地完成了他的任务。</p>
李善道因又笑与张怀吉说道：“道长，你亦大大有功！”</p>
张怀吉呵呵一笑，谦虚说道：“小道有什么功！小道日前往寻郭长史，与郭长史讲的那些说辞，俱是听的郎君的吩咐。要说有功，崇吾、郎君是首功，小道无非是传了句嘴罢了。”摸着胡须，佩服地说道，“郎君当真是善察人心！竟瞧出郭长史实亦有掌黎阳仓之意！”</p>
“若是换作旁人来驻守黎阳仓，一则，郭孝恪不一定能留在黎阳仓；二则，纵留在了黎阳仓，可若换来驻守的人是王伯当、单雄信这类的大头领，郭孝恪也不会有甚实权。”——这一番话，即是李善道叫张怀吉讲与郭孝恪听的劝他上书进言，不如便留李善道驻守的说辞。</p>
郭孝恪对李密有无忠心？忠心当然是有的。可郭孝恪不是一般的文士，他是个豪侠之士，那在面对储有千万石粮的黎阳仓时，他又岂会不心热眼馋？不想自己成为此仓的掌管者？</p>
李善道叫张怀吉说的这通说辞，可以说是正说到了郭孝恪的心窝上。</p>
再加上李善道这些时日，平素在郭孝恪面前表现出来的对李密的“忠诚”，以及对郭孝恪的“礼重”，於是郭孝恪就被这通说辞给说服了，其后乃就有了他给李密写去的那封书信。</p>
令旨在手，留守黎阳仓的事情已成。</p>
一块石头落了下去。</p>
连着十几天，李善道总算是心情放松了些。</p>
高曦、侯友怀、张怀吉、李良、王宣德、王湛德等传看罢了李密的这道令旨，年纪最小的李良见诸人一时都未开口，便先出声笑道：“阿父，令旨里头，不仅任阿父做了黎阳留守，还允可了阿父请求放粮赈济饥民的请求。那接下来，阿父，是不是就可开仓放粮了？”</p>
张怀吉笑道：“令旨已下，郎君，不仅可以开仓放粮了，李头领等处，该分给他们的粮，也可分给他们了！”顾视众人，抚须笑道，“这些天，可着实把李头领、王头领几位给等急了！”</p>
李善道是个谨慎人，故在打下黎阳仓后的这十几天中，尽管他是早就想开仓放粮，赈济百姓、招募部曲了，可为免引起李密、翟让的猜疑、不满，他硬是压住了这腔急切。</p>
并且，不但没有开仓放粮，连该分给李文相、王仁德、赵君德、张升四部的粮，他也没有立刻就给。李文相等问时，他一概以“已奏报魏公，稍待令旨”的话回答。</p>
端得一副忠心耿耿，无有王令，不敢擅作主张的模样！</p>
“分、分！今天就分！”李善道敲了敲额头，笑道，“连着喝了十几天的酒，老实说，我亦喝不下去了！魏公的令旨再不下，说不得，我也只好装病，闭门不出，以推脱不见王将军矣！”</p>
李文相、王仁德、赵君德、张升四人里边，最着急分粮的是王德仁。</p>
这家伙几乎是每天都来求见李善道，问李密的令旨下了没有。</p>
他既来了，且屁股沉，一坐下就不动，李善道没有办法，也就只好天天陪他喝酒。</p>
还真是差不多连着喝了十几天的酒了！</p>
众人皆是大笑。</p>
独高曦似有所思。</p>
李善道问道：“沐阳，想什么呢？”</p>
“回郎君的话，魏公令旨里，放粮赈民、分粮与李将军等这两件事，是明确地说了，可是‘募兵’这件事，魏公的此道令旨中，却无有一言提及啊。郎君，则咱计划的募兵此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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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友怀、张怀吉等相继收起了笑声。</p>
张怀吉说道：“沐阳兄，此事，依小道之见，无须忧也。”</p>
高曦问道：“哦？道长莫不是已有对策？”</p>
张怀吉抚须笑道：“留守之令已下，仓，在郎君的手中，募兵此事，不就是郎君说了算么？”</p>
“话是这么说，可若在没有魏公令旨的情况下，贸然募兵，倘使引得魏公不快？”</p>
张怀吉笑道：“魏公而下一门心思要打洛阳，哪里顾得上咱们这边？况且，魏公已许郎君开仓放粮，赈济饥民，那饥民得了粮后，主动愿投，又有什么办法？总不能，郎君拒之不要吧？”</p>
高曦是个板正的人，张怀吉这话虽有道理，但他还是不免担心，说道：“然无令旨，总归有些不妥。”与李善道说道，“郎君，若贸然募兵，而万一魏公真的怪罪下来，可该如何是好？”</p>
李善道大手一挥，却有担当，说道：“道长所言不错，饥民得了粮，主动求投，我等总不成再把他们拒之营外！沐阳，此事不打紧。开了仓，放了粮后，兵，咱们只管先募着，魏公真要是因此不快的话，我再劳请郭长史，与我一起上书魏公、司徒公，作些解释便是。”</p>
费尽心思，谋取留守黎阳仓此任，主要为的就是以仓中之粮，招兵募兵。现今留守之任已得，即便李密下来的这道令旨中，未有提及令李善道募兵之言，可这兵，却自然是不能不募的。</p>
高曦是个正统的职业军人，习惯於听令从事，因尽管李善道大包大揽，将募兵的责任揽到了自己的头上，可他该担心的，仍是忍不住担心。唯李善道乃是主将，他勉强不再言声罢了。</p>
对高曦，已很是了解，他的担忧，李善道怎会看不出来？</p>
落目他的脸上，多看他了两眼，一句话在李善道心中，没有向他说出。</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