郢中县,一座很小的县城,常住居民估摸着也就十来万。</p>
齐庆疾与朱九阴下马,牵着军马进入县城。</p>
日上三竿,正是午膳时辰,空气中荡漾着饭菜香味。</p>
中轴主道两旁,鳞次栉比的房舍一直延伸到目之所及的尽头处。</p>
枝繁叶茂的槐树树荫下,有古稀老翁下着象棋,身旁趴着一条大黄狗,吐着猩红大舌头。</p>
“郢中县还是那个郢中县,可惜那些熟悉的面庞都不见了。”</p>
齐庆疾望着两位老人很长时间,最后还是无奈摇摇头,不是他记忆中见过的人。</p>
毕竟青衣离开一百多年了,即使当初三四岁穿开裆裤的小娃娃,也早已逝世,可能骨头都被黄土彻底侵蚀了。</p>
凡人甲子便是长寿,一百多年,于凡夫俗子而言,两代人都凋零了。</p>
一人一蛇走过整条中轴主道,很宁静的一座小县城,晌午吃过午饭后,大部分人家都去小憩了,也就精力旺盛的小孩子还在撒欢玩闹。</p>
路过一处小摊位,摊主躺在屋檐阴影下的藤椅上呼呼大睡,赤着上身,右手拿蒲扇,盖在肚脐眼上。近旁灶台铁锅蒸汽腾腾,将锅盖都顶的一跳一跳。</p>
朱九阴嗅到一股子略微刺鼻的气味,下秒齐庆疾便开了口,“童子尿煮鸡蛋,味道真的很不错,要不我给你买两颗尝尝?这可是独属我郢中县的特产。”</p>
朱九阴:“你吃过吗?”</p>
齐庆疾摇摇头,“用尿液煮出来的东西,我怎么可能吃!”</p>
朱九阴无语,“那你还说味道很不错?”</p>
齐庆疾:“吃过的都说不错。”</p>
一人一蛇出了郢中县北城门。</p>
继续往北行七十余里,便是卧龙山霁月宗了。</p>
午后的阳光很炽热,黄土路上肉眼可见升腾起丝丝缕缕扭曲暑气。</p>
山间空气格外清新,知了声声落入耳中。</p>
山路十八弯,近旁有大江南去,齐庆疾给朱九阴介绍道:“镜江,珑骧府境内最大的江流。”</p>
“江内盛产一种叫青鳞龙的鱼,肉质极其鲜美,是我娘亲的最爱。”</p>
许是近乡情怯,七十余里的山路,齐庆疾愣是磨磨蹭蹭,一路上指着一座座山峰不停为朱九阴介绍着。</p>
山峰叫什么名字,名字的由来,有关山峰的古老传说。</p>
从五月初九晌午抵达郢中县,直至翌日初十日上三竿,一人一蛇在骑马的情况下,才行了堪堪五十里。</p>
朱九阴不知道青衣心里想着什么,或许觉得家里已没人在等着他归来,慢行也好,驰骋也罢,反正卧龙山就在那儿,又不会飞走,一座山也不可能被什么人给杀了。</p>
可路,就七十余里,便是蜗牛,也爬不了几年。</p>
初十午后,卧龙山遥遥在望。</p>
一人一蛇在一座背靠青山,面朝镜江的小村落边停了下来。</p>
村落无人,是个荒村,破败不知多少年,荒草萋萋,几乎快将房屋都掩盖了。</p>
村中阡陌更是一条不见,黄土院墙倒塌,房屋也是摇摇欲坠,屋上堆积了厚厚一层枯叶。</p>
“卧龙村,小时候我经常带着小师弟跑下山来,与村中小伙伴们一起玩耍,上山爬树,下江摸鱼。”</p>
“当年武牧派人血洗我霁月宗时,连带着将卧龙村也给屠村了。”</p>
齐庆疾翻身下马,来到村口,凝视许久后,口中诵念《地藏经》。</p>
《地藏经》是西方佛国于民间流传甚广的一部佛经,佛法高深者念诵,则无论被超度之人造业如何,无论是十恶不赦之徒,还是心地良善之人,死后皆无需被十殿阎罗审判,直接投胎转世。</p>
半个时辰后,诵念过两遍完整《地藏经》,齐庆疾翻身上马,带着朱九阴往卧龙山走去。</p>
——</p>
卧龙山上霁月宗。</p>
翠绿树叶掩映处坐落着精美屋舍。</p>
一棵古槐树,满树碧色,洒落大片树荫,阳光透过树叶缝隙,于地上点缀着斑斑点点的碎金。</p>
一名中年美妇,身着华美锦衣坐在石凳上,手拿一本蓝皮书,正给膝下一双儿女讲着故事。</p>
男孩大些,约莫八九岁,大眼睛黑白分明,女童则只有五六岁,粉雕玉琢,像只瓷娃娃。</p>
石桌另一侧还坐着一位花甲之年的老妪,穿着干净布衣,正在纳鞋底,不时抬眼看看美妇与其一双儿女,满脸慈祥。</p>
美妇正是北齐女武神柳暖暖,老妪则是柳暖暖专程从雷府带来卧龙山的。</p>
这些年一直待在霁月宗打理这些精舍。</p>
再好的房屋,长时间无人居住便会失了精神气,如人咽气。</p>
只因柳暖暖坚信,那袭青衫一定会回来的。</p>
或早,或晚,一定会回来。</p>
柳暖暖不想青衫回来看见的是房倒屋塌,死气沉沉的霁月宗。</p>
蓦地,美妇柔媚声音戛然而止,神情间的慵懒之色消失殆尽。</p>
她霍地起身,一双秋水长眸望向山下。</p>
“娘亲,怎么不讲了?”男孩奇怪道。</p>
“娘啊娘,快讲啊,红红要听!”女童抱着柳暖暖小腿撒娇道。</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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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是老妪也放下针线好奇道:“大奶奶,怎么了?”</p>
柳暖暖两边嘴角情不自禁微微上翘,“他回来了!”</p>
“这个家的主人……回来了!”</p>
——</p>
卧龙山脚下。</p>
齐庆疾与朱九阴抬头望去。</p>
弯弯曲曲的青石长阶,不似晴朗山那样快要被荒草遮盖了,反而清晰的像是一条蜿蜒的蛇一样。</p>
朱九阴发现,齐庆疾整副身躯几乎都在轻颤、发抖。</p>
一人一蛇踩着青石长阶开始登山。</p>
有些青石一眼看去就饱经风霜,一些则很新,估计是碎裂了,被柳暖暖请来工匠换新了。</p>
卧龙山并不高,半个时辰后,登山的齐庆疾与朱九阴突然停下脚步。</p>
半山腰处,长阶尽头,赫然站着四人。</p>
齐庆疾望见美妇后便加快脚步,很快来到近前。</p>
两人对视,互相打量着彼此。</p>
齐庆疾张开嘴巴,想要说些什么,却毫无征兆泪流满面,不能自已。</p>
物是人非事事休,未语泪先流。</p>
没有什么男女授受不亲,更没不好意思、难为情,齐庆疾与柳暖暖直接抱在了一起。</p>
两人皆泪水长流。</p>
时隔一百多年后,跨越千山万水,终于再见故人,这种感情,朱九阴并未体验过,却能理解。</p>
倘若朱九阴再见小不点,此时此刻,便是彼时彼刻。</p>
“喂!大叔叔,你是谁呀,干嘛抱我娘亲!”</p>
柳暖暖才五岁的女儿死命拽着齐庆疾一角青衣,肉嘟嘟的小脸蛋很愤怒。</p>
至于男孩,只是呆呆愣愣看着,两颗眼睛瞪得贼大。</p>
女童奶声奶气的声音,好似一柄利剑,将齐庆疾与柳暖暖一剑斩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