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号要疯了。</p>
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没有一件是不在他的雷区上尽情蹦迪的。先是母体被人类设计抓走，人类当着他的面，将一颗子弹送进了母体的心脏——子弹穿胸而出,徐久也真的死去了一秒钟的时间。</p>
那一刻,六号的核心跟着破裂,迸溅出崩溃的碎纹,他痛得发不出声音,几乎就这么跟着一同死去。</p>
不幸中的万幸,他及时接住了徐久,后续同样修补得及时。六号紧急挑选了筑巢的地点,以平生最快的速度搭建出富含营养质的荚囊,将母体安置在其中恢复。</p>
在这之后,就是复仇,暴虐且毫不留情的复仇。</p>
母体的受难引发了其他同构体的渴血本能，这使它们彻底放弃伪装，进入捕食状态。他先从通讯员和自毁装置控制室下手,切断了将这座人类基地同外界的连接，再阻断人类用于同归于尽的手段。他本该将这里的活物屠宰得一只不留的，不过，想起母体的喜好,他还是留下了厨师的性命。</p>
大清洗第三天，仅存的人类便仓皇逃进了被称作“中枢”的防御堡垒,大清洗进行一星期，除了被允许生存的厨师，这里就只剩下龟缩才能苟活的生物了。</p>
六号不管这些,在他清洁出一片隐秘的场地,建起可以用来躲避其他同构体的巢穴之后,他的脑子里就只剩下一件事：他的母体，他的伴侣。</p>
徐久始终没有醒来，他不光需要浸泡营养质，按照时夜生的老方法，六号每天都采取口饲的方式喂养他。只是如此一来，似乎导致了一个小问题。</p>
与母体昼夜交缠，耳鬓厮磨——哪怕徐久正处于无意识的状态，由此引发的情潮，也是异常可怕的。</p>
母体的爱，他神圣的，赤诚的，饱含人性的爱，燃烧了六号生命中的每一个原子，令他一天比一天痴迷，一天比一天难以自拔。</p>
一部分人类会将这种感受命名为神启，他们说爱情降临的时刻，就像天神亲自伸出双手，温柔地触摸一个人的肌肤。数万年过去，六号对神灵之说嗤之以鼻，对人类创造的，用于自我安慰的宗教也不甚感兴趣。可是，这种爱的感觉，被爱的感觉……除了母体就是属于他的神明之外，再也没有其他合理的解释。</p>
以他为中心，六号的热潮以病毒式传染的速度，迅猛地感染了其余所有存活的同构体。他们在夜里饥饿地嚎哭，徒劳地修建着求偶的巢室，苦苦乞求伴侣的垂怜……但这些和六号有什么关系呢？他心安理得地独占着昏迷中的母体，一点儿都不觉得愧疚，更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p>
直到现在。</p>
今天一早，他潜入那些厨师目前被软禁的储藏间，无视人类快要吓死的表情，精心挑选、调配着用于口饲的营养质。由于当初情况危急，巢穴的位置离储藏间还有相当一段路程，等到六号细致地准备妥当，返回巢穴的时候，他才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什么是“天塌地陷”。</p>
——徐久不见了！</p>
他疯了一样地到处寻找，嗅闻母体的气息，几乎把巢穴翻了个遍。就在他悔恨得快把自己撕碎的时候，六号感应到了来自精神网络的强烈波动。</p>
其他同构体正在追逐徐久。</p>
六号狂暴地咆哮起来，他飞掠的速度几乎突破音障，然而，等他到达目的地，母体已经被其余愚蠢的碎块逼进了死角的一个房间，再次不见踪影。</p>
“你们凭什么逼迫他！”六号怒不可遏，并且这股愤怒不仅仅出于独占欲，“你们竟敢违背他的意志，把你们破碎的欲望凌驾在母体之上吗？！”</p>
暴怒之下，他不再是徐久的六号了，更像是曾经那个冷血嗜杀的时夜生。他毁灭了一部分碎块，吃掉了另一部分碎块，而余下的同构体还在与他寸步不让地对抗。</p>
“你又有什么资格把他藏起来！”他们齐齐发出嘶吼，“他也是我的母体，我的伴侣！”</p>
六号懒得再跟这些蠢货纠缠，他没有时间再耽搁了。</p>
一路嗅着徐久的行踪，他终于追上了骑着辆平衡车，在巢穴里溜溜哒哒的母体。</p>
……太好了，他没事。</p>
松一口气之余，六号伏在墙壁上，又看到徐久轻皱的眉心，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p>
——都安静，不能发出声音！</p>
通过精神网络，他如此威胁尾随在身后的碎块。</p>
直觉告诉六号，现在不是在母体面前现身的好时机。他既然选择一个人外出，又躲开了自己的同构体，就说明他这会儿只想……人类那句话是怎么说的？“一个人静静”？</p>
他看着徐久捡起一个笔记本，看了半天，最后又面红耳赤地合上；看到他在一堆遗物面前徘徊片刻，拾起一把小巧的武器，挂在腰间；也看着他一路尾随那些幸存的人类，进到地下隧道。</p>
母体想做什么呢？</p>
六号有些忧虑。</p>
母体是不是被那些碎块吓到了，所以想偷偷地接近其他人类？毕竟，他们才是他的同族……</p>
徐久有没有被吓到，还是个未知数，六号先被自己的假设差点吓傻。他惴惴不安地跟在徐久头顶，看他踌躇片刻，还是走进了最下面的那扇大门。</p>
徐久犹豫，六号和身后的同构体却毫不犹豫，立刻保持隐身的形态，飞速窜了进去。</p>
“博士，你真的要这么做？”艾雯扶着之前想逃跑的年轻男人，努力撑着他，“就算毁掉极地站，也不能保证怪物可以死得彻彻底底。你答应过我们，要找到极地站的出口的！”</p>
承载着自毁装置的容器，犹如一座通天的白塔，在灯光的掩映下闪闪发亮。博士面色如常，上去开始进行身份验证。</p>
“你们以为极地站的自毁程序是什么？核弹？氢|弹？”博士自言自语地说，“不，不，都不是。启动程序之后，它就会像一艘被凿沉的大船，永远被破碎的冰川淹没……既然它是从冰层里放出来的，那就让我重新把它送回去！这就是我的使命！”</p>
“不要说了，艾雯，”余下的研究员双眼含泪，“他早就疯了，他就是觉得我们都是怪物变的，就是要我们所有人都死在这里！”</p>
“我们就不应该相信他……”</p>
“不相信我？”尤恩·韦伯冷笑出声，“不相信我，你们连中枢的大门都走不出去，全得死在那里！”</p>
研究员崩溃大喊：“你把血清给我们用，根本不是为了救我们，是为了在路上多几个挡箭牌！刚才我看见了，我都看见了，新岛他们本来不用死的，是你把他们推出去吸引怪物的注意力……是你害的他们！”</p>
“通往正确的路上，牺牲品是必不可少的，”博士冷酷地说，他枯瘦的手指不住颤动，但已经完成了前置的一系列的验证步骤，“好了，现在——”</p>
“把手举起来。”</p>
这个乍然响起的声音，令在场的所有人都是一惊。</p>
徐久从阴影中走出，举起那把枪，瞄准博士的后背。</p>
“把手举起来，别等我数到三，你知道的，我对你们这些人，向来没什么好感。”</p>
缩成一团的研究员都惊呆了，尤恩身边仅存的生化人立刻举起枪，博士的后背肉眼可见地僵硬，他缓缓转过身，阴冷地睁大眼睛，低头盯着徐久。</p>
“你还活着啊，6号。”</p>
“嗨，杂草不就是这样吗，”徐久自嘲地说，“想活不容易，想死也不容易。”</p>
“叫你那群畜生都往后退！”尤恩厉声喝道，“别以为我不知道，它们一定会跟着你过来！”</p>
徐久眉心一跳，尤恩已经抢过生化人手里的武器，朝他猛地开了一梭子。</p>
刹那间，六号的身体犹如水波般浮现在徐久面前。</p>
异种张开触肢般的长发，完全笼罩了徐久的身体，同时，他也在冲那个早该被他杀死的人类厉声咆哮，其余同构体便如汹涌呼啸的大潮，霎时朝站在高台上的尤恩席卷而去——</p>
“别动！”</p>
“别过来！”</p>
徐久和对方的声音一同响起，水母们停在半空中，不甘地扭曲着形状。</p>
尤恩冷笑道：“只差dna验证的最后一步，自毁装置就会开启，让你的畜生们来吧，省得我还要动手取血。”</p>
“别动。”徐久重复道，他看着面前的六号，叹了口气，“你真的在这儿啊。”</p>
其实在他隐蔽着身体的时候，徐久就闻到了空气中那股隐隐搏动的温暖香气，它从头顶传来，于是他也猜测，六号是不是就藏在自己的头顶。</p>
六号转过头，小心翼翼地看着他。</p>
他还不知道那些同构体对母体具体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但母体此刻的奇怪状态，令他不得不警惕。</p>
“刚好，你们都在这里了，”尤恩狠狠地说，“省得我还要担心，这些畜生会不会跑出去一只……”</p>
徐久沉吟了一下，面对博士的威胁，他冷静得超出寻常。</p>
“你引爆这里，我会死，你会死，在场的人都会死，可是水母会不会死呢？”他慢慢放下手枪，盯着博士，“假如我现在就告诉他们，只要还有一点残余活下来，他就必须离开极地，去人类社会为我报仇，你又会怎么选择？”</p>
“你很清楚我和他们的关系，不是吗？你知道的，他们对我言听计从，凡是我的心愿，他们一定会替我实现……所以，你会怎么选？还会激活自毁装置吗？”</p>
博士的面庞抽搐了一下，接着又是一下。</p>
“你这个……”他咬牙切齿，激动地冲向高台的扶手，几乎要从上面一跃而下，就这样扑向徐久，“你这个叛徒！你是全人类的叛徒！你不仅背叛了莫比乌斯，你更背叛了全人类！叛徒！”</p>
身后的生化人急忙将他截住，这个疯狂的老人气喘吁吁，破口大骂：“你想干什么？为了报复莫比乌斯，你就要毁掉整个世界吗？！我早该杀了你，把你的尸体都烧成灰的！”</p>
“反正你已经杀过一次了。”徐久低声说，继而扬起头，“我为什么要毁灭世界？我是人，我想活着，我想尝试以前没有尝试过的事物，想重来一遍我的人生，曾经被你们剥夺走的人生。毁灭世界，对我又有什么好处？”</p>
尤恩·韦伯完全不听他的，他偏执得可怕，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脑海里：“你根本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这颗星球，终将成为只有你一个人类存在的世界！这就是你想要的吗？告诉我！这就是你想要的吗？！”</p>
徐久看着他，摇了摇头。</p>
“你的正义不能审判我。”他说，“就这样吧。”</p>
尤恩还没反应过来，一只早就攀爬上装置顶端的同构体猛地扑杀而下，仿佛死从天降！</p>
生化人的反应速度比常人快十几倍，他抢身向前，与博士错开了短短十公分的距离，也替他挡住了当胸穿透的三根触肢。</p>
霎时间热血狂喷，尤恩赤红双眼，马上抓住了这生死一线的时机，狠狠向验证设备拍去。</p>
一切都变慢了。</p>
徐久上膛，抬手，瞄准，世界以滑稽的默剧形式，在他眼前徐徐展开。</p>
在这之前，徐久从未学过开枪，可是刹那间的天启惠临，仿佛有自然的灵光，怜惜地开悟了他驽钝的整个人生。子弹经行的弧线，枪口喷吐的亮光，火药弥漫的热气……这些全都在他脑海中流畅地演绎过一遍，然后，徐久才扣动扳机。</p>
子弹射出枪口，血花溅出心头，博士的手再也来不及按下去。</p>
与此同时，一直瑟瑟发抖，抱团围观的研究员团队里，忽然冲出一个人，猛地将博士拦腰一撞！</p>
手枪的枪口还在冒烟，冲撞产生的巨大动能，令尤恩·韦伯的身体骤然失衡，一头翻下了高塔的护栏。</p>
无论是地位显赫的天才，还是低微卑下的耗材，从高处坠落的声响都是一样的。伴随着巨大的砸地声，鲜血溢开一片，犹如艳丽的湖泊。</p>
他彻底死了。</p>
“他……他还打算按下去的！”上面的研究员已经吓傻了，“我只是想阻止他，我不想陪葬！”</p>
徐久松一口气，略带疲惫地看着一行人从上面互相搀扶，挤挤挨挨地下来。</p>
此刻，这些研究员只剩下寥寥十来个。</p>
徐久看着他们，慢慢地朝对面走过去。看到他靠近，这些人一下就不敢动弹了。</p>
他的目光扫过这些人狼狈不堪，瑟缩恐惧的面庞，叹了口气，千言万语，最后归结为一个词：“算了。”</p>
“我捡到了你的日记本。”徐久从怀中掏出本子，循着气味，对本子的主人伸手递过去。</p>
艾雯的嘴唇蠕动，最后，她局促地接过，低低地说：“谢谢……”</p>
“你们走吧。”徐久说，“我不杀你们。”</p>
死里逃生，能捡回一条命，许多研究员都难以置信地看着徐久。</p>
“走吧。”徐久再次重复，“就像……你们在日记里写的，‘将这段噩梦般的经历深藏心底，直到垂垂老矣，即将死去的那天，才把它宣之于口，对最亲密的朋友、家人吐露’。”</p>
“走吧。”</p>
目送着那些研究员离开的背影，徐久回过头，终于面对了六号，以及他身后数目众多的同构体。</p>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p>
六号忙不迭地点头。</p>
徐久说：“有一段时间——就是那个自称‘时夜生’的水母来袭击，然后你失踪又重现的那段时间，我一直觉得你的表现不太对劲，现在想想，那真的是你吗，六号？”</p>
“请你……如实回答我。”</p>
作者有话要说</p>
【哎呀忘记发小剧场了！】</p>
徐久：*脱胎换骨，帅气地吹掉枪口的白烟*呼，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p>
大水母，以及后面的中水母：*被迷晕了，立刻昏倒*</p>
徐久：*做完他该做的，又觉得该解决他和水母的问题了*过来，我现在要亲你！*然后强吻水母，露出邪恶的微笑*</p>
大水母，以及后面的中水母：*刚醒来，又立刻晕倒，并且变得像煮熟的鸡蛋一样红*</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