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琦道:“便如京城禁军,士卒都是千挑万选出来,钱粮充足,训练精熟,自然是精兵。虽然在京城多游惰,不成材,到了西北之后,经历几场战事,都非他人可比。”</p>
杜中宵道:“可现在的西北各路,精兵却多是蕃兵,甚至骑兵几乎全为蕃落,又做何解?”</p>
韩琦道:“他们不同。生于长于那里,自小马背上长大,熟悉弓箭。又熟地理,又熟弓马,自然本就是精兵。本朝缺马,哪怕是禁军中,也多有马军数年而没有马者,怎么做得了好骑兵?也就是这向年马匹不那么缺了,京城禁军的骑兵不就比以前强了?”</p>
杜中宵道:“相公,我却不这样想。我认为精兵,首先是熟悉军队,适应军队。不只是熟悉军营的环境,遵守军队的纪律,他们本身就是军队环境的一部分。武艺精熟,便如京城的禁军一般,军营里本就混乱不堪,所谓精兵成游惰之民,为地方一害。在地方如此,到了军中又如何能打仗呢?”</p>
韩琦道:“经略的意思,是军中必有纪律?军纪确实是重要。”</p>
杜中宵摇了摇头:“我练了这么多年兵,现在想起来,说纪律还是浮于表面。纪律其实只是军队的一部分,表面的东西。真正练好了的兵,纪律是他们的本能,本就无遵守一说。只要一到军营环境,他们自然而然就守纪律。不只是守纪律,一言一行,一举一动,</p>
都与军营的环境溶为一体。这样的兵,才是真正的精兵。在军营里面,不管让他们干什么,都一心一意去完成,不必皮鞭看着。不是如同木偶一般任人摆布,而是在允许的条件下,自己想办法,以最快的速度、最好的办法完成。到了战场上,只要明确下达了作战任务,便依平时形成的战场规范,开动脑筋,去完成作战任务。有了这样的精兵,打仗就简单得多了。如同相公看见的一样,各负其责,这里制定各种作战计划,前线将领带兵完成,甚少有意外。”</p>
想起从前,看见街道上有穿军装的军人,如果走路能够自然而然两人成行、三人行列,各个军容整齐,几乎可以肯定这是出自强军。如果军人嘻笑怒骂,全无规矩,军队的战斗力可想而知。纪律不是军队的特征,只是敲门砖,从严格的纪律出发,形成军人的本能,才是真正精兵的标志。</p>
至于以纪律部队为标榜,那只不过是务工人员,恰恰说明他们不是军队。</p>
韩琦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饶有兴致地问:“如此说来,营田厢军是这样的精兵了?”</p>
杜中宵摇头:“还远远不是。只是我们对面的党项人更加不堪,才显得他们能干罢了。我以前所思不深,练兵一点一点摸索,也能只练出营田厢军来。如果现在再练,自然不同。”</p>
刚刚打了胜仗,这几天见到的为韩琦打开了一扇门,心情正好。听了杜中宵的话,道:“既然今日有闲,经略不如说一说,该怎么练精兵。”</p>
杜中宵道:“我们学诗,常说工夫在诗外——”</p>
听了这句话,韩琦的眉头皱了下,不过没说什么。杜中宵不以为意,大约这句话这个时候并没有出现,一句常语没有听过让韩琦觉得奇怪而已。这种事情发生得多了,杜中宵早已处变不惊。</p>
“练兵如同学诗,其实同样也是工夫在外,由外而内。先说钱粮充足。如果钱粮不充足怎么办?就是没有钱,难道就打不了仗了?对面党项,军粮在我们这里只能当马料,有几次打过他们?古之名将与士卒同甘共苦,军营中绝无异样菜肴。至若吴起,与士卒同衣食,亲裹赢粮,甚至为士卒吮疽,人人甘心为其所用。不患寡而患不均,钱粮不足有钱粮不足的办法。当然,现在天下富庶,用这些办法为伪饰,君子不取。当让士卒吃饱穿暖,衣食无忧,然后可以练兵。想让马跑,又不给马吃草是不行的。”</p>
韩琦道:“吴起为大将,与士卒同衣食自无不妥,然杀妻求将、为士卒吮疽不是说明其伪?”</p>
杜中宵给韩琦倒上茶:“相公,杀妻求将是一回事,为士卒吮疽是另一回事,万万不可以放到一起说。杀妻求将,说明其利禄心重,人情淡薄,这个大将少了人味。吮疽则是为得士卒之心,做出这种非一般人所能做的事。吮疽伪不伪?我觉得是,那又如何呢?哪怕人人皆知其伪,士卒也知其是收买人心,又如何呢?吴起真地做到了,不是一时,只要在军中,他就是如此,说他伪又有什么意义!杀妻求将我也不耻,但说其吮疽为伪却不必,以这一点攻击他的,自己能得到士卒认可的有几人?”</p>
韩琦缓缓点了点头:“经略所说,也有道理。”</p>
杜中宵道:“所以营田厢军中,从选训教阅起,一直足衣足食,尽量让他们吃好穿好。我们大宋与周边各国比,不管是契丹还是党项,都富裕得多。军队当然要用最好的武器,吃到最好的军粮,穿最好的盔甲衣物,若是做不到,则统兵官有问题。足衣足食之后,在军中,营田厢军有两条。一条官兵一致,一条阶级分明,两者互为表里。官兵一致,是日常统军,凡都头以下军官,与士卒同吃同住,日常他们吃的是一样的,不另外开伙,住则一样住营房,不另设官廨。阶级分明,从兵到效用到军官,不同阶级,有不同的俸禄和礼遇,绝不能混淆。军中所有事务,下级服从上级,不可逾越,更加不可推托。”</p>
韩琦笑着摇摇头:“同吃同住,便无威严,如何维持阶级?”</p>
杜中宵道:“现成有例子。征南的狄太尉,在军中便与士卒同吃同住,谁敢逾他阶级?军法而已。”</p>
狄青能得士卒拥戴,在军中不搞特殊是原因之一。能吃苦,到了军营与士卒吃一样的饭,住一样的军帐,凡得赏赐,全部给别人,自己不留。这一点是自古以来流行下来的良将品质,整个宋朝包括这个时代,还是有一部分将领能做到的。当然,狄青并没有杜中宵说的那么威严,士卒对他亲近而不惧怕。</p>
营田厢军的官兵一致,并不是指待遇一样,更加不是官兵平等,这个年代根本做不到。说的是统兵官与士卒吃住一起,吃一样的饭,军营住一样的房子。有单间,有随从,但条件是一样的。一是拉近与士卒关系,也是防止他们克扣粮饷的措施。让士卒吃不好,他们自己先就要吃不好。</p>
军中要号令严明,阶级分明是必要的。不同的阶级有不同的地位,有不同的职责,同样也有不同的待遇。营田厢军到现在基本分三类,军官、效用和兵员,对应于后世的军官、士官和战士。</p>
军官的分界点是营指挥使,以上的为中高级军官,以下的为基层低级军官。</p>
第22章 纸上谈兵</p>
听着杜中宵介绍现在营田厢军的制度,平淡地分析带来了哪些好处,还有哪些不足,韩琦慢慢变得认真起来。很明显,杜中宵的语气中既无夸耀,也无自责,而是平淡地讲解着一件事情。</p>
以前练兵,自然是按照练兵过程中出现的问题、获得的经验一点一点改善,没有经过实战。等到真正实战了,自然就会发现以前不足的地方,加深自己的认识。</p>
以前营田厢军特别讲究纪律,虽然军中有许多活跃气氛的举措,却是以纪律为核心。真正交战之后才发觉,强调纪律是不对的,容易让低级军官和士卒刻板,战场上如同木偶,失去了主动性。这样的军队对战党项自然可以,一遇到不利的局面,面对灵活性特别大的游牧骑兵,难免有些不足。</p>
一进军营严训纪律,是为了让纪律成为军人的本能,在这个基础上才进行真正的军事训练。军人的本能不只是纪律,那只是基础,在这个基础上形成军人集体战斗的本能。</p>
前世听人说,中国农民特别愚昧,愚昧到分不清左右脚,不会齐步走。真正练兵才知道,那是特殊的地理条件和社会条件下的产物,正因为特殊才会被记下来。从一出生开始残酷的压迫在和剥削,完全看不到一点希望的人生,从早到晚沉重的劳动,极少的和极简单的人与人之间的交流,才会那个样子。这个世界上,天生是傻子的有多少人?社会条件没到那个地步,大多数人不会如此。</p>
这是韩琦第一次听到有人如此系统的分析练兵,而不再是笼统地严选士卒、军纪森严、赏罚分明之类的套话。杜中宵的练兵,是有一套完整的逻辑贯穿基中,所有原则都是由此生出来的。</p>
听杜中宵讲完,韩琦道:“经略,这些东西如果写下来,就是兵法,专门练兵的兵法。世间兵法许多,讲这些的却是极少,甚是难得。”</p>
杜中宵笑着摇了摇头:“相公,说兵法也是兵法,说不是也不是。讲这些的有没有?其实应该是有的。秦汉之时,朝廷关于士卒的各种律令,虽然要求与此不同,讲的内容却应该差不多。春秋战国数百年的时间,打了无数的仗,那些仗怎么会是白打的?两汉之后,天下动荡,北朝各族多不修文治,这些律令早已不知哪里去了,没有传下来罢了。历朝武功鲜有超两汉者,恐怕与此有关。”</p>
韩琦点了点头:“或许如此。我等文臣,也见不到那些了。”</p>
唐宋两朝,其实军中也是不修文治,不像两汉普遍的兵役制,必有关于士卒的律令。府兵是专门参军的人群,不需要律令规范,自己家里从小会教,军中只要严明军纪即可。后面的藩镇更不必说,只要有一部分精锐亲兵,再有大量炮灰就可以了,哪个耐烦罗里罗嗦的律令。</p>
军中从练到管再到战的条例,应该是一个整体,形成一种完整的风格。这种风格反映到每个军人身上,表现出来的,才是真正军人的本能,纪律只是最基础的部分。宋朝军队其实没有这样一套条例,还是五代延袭以来的军阀风格,杜中宵要去自己总结出来。</p>
讲了练兵,两人一时沉默,静静坐着喝茶,看着天上悠悠的白云。</p>
韩琦仔细咀嚼杜中宵说的话,越想越是觉得有道理。或许具体内容有错漏,但这样一整套的由作战原则到完整条例的文书体系,应该要有的。朝廷各个衙门,政事常有中书条例,枢密院有枢密院条例,三司有三司条例,甚至一州一县都有自己的条例,军中怎么就不需要了?仅仅靠军法怎么可以,有了刑统就不需要各种条例了?有了这套条例,军中一切有章可循,跟以前就大不一样了。</p>
喝了一会茶,看天色还早,韩琦随口问道:“练兵如此,经略以为,作战又该如何呢?朝廷修武经总要,刻各种兵书,颁发诸将,正是要重整军备之举。”</p>
杜中宵道:“相公问起,下官就略说一二,不当之处,还请见谅。”</p>
韩琦笑着道:“经略但说无妨。”</p>
杜中宵道:“打仗其实自古至今大的原则相差不多,具体因时而异。战略就是大局,为帅者当尽量不打无明确目的之仗,不打无把握之仗,把握战机。不得不战时,没有战机要创造战机。战术说起来就更加简单了,尽最大努力强硬击弱,以多击少,不可陷兵于险地。采取各种办法,达成这个目的。绝大部分战术,应该都以此为原则。战场指挥,则要尽可能发挥己的优势,限制敌方的优势,以己之长击敌之短。”</p>
韩琦道:“经略说的倒是简洁明了,只是做到有几人?”</p>
杜中宵道:“相公,世间事大多就是这么简单,可实际上越简单的事情越难做。要把简单的事情做好,要求认真,可我们有几个人认真?有几个人能够一直认真?聪明人总是高估自己的智慧,觉得做简单的事情是一种侮辱,认真是愚蠢,妨碍了他们智慧中灵光一闪的一刹那。我一直要求营田厢军将领,不要什么灵机一动,踏踏实实、认认真真地按部就班,把规划好的事情做好了再说。真有余力了,灵机一动的智慧才会有用处,不然就是害人的毒药,耽误了正事。”</p>
“作战的原则很简单,就是要打败敌人,获得胜利。用最小的代价,获得最大的胜利。但真正指挥军队的时候,很多人就会忘了这一点。自古流传下来的兵法,将领用来开阔眼界是好书,如果当作学做战的条例,那就大错特错。不是不切实际,就是刻舟求剑。文人学兵,苦读兵书,真指挥军队了,要么不知所措,要么言过其实,要么漫无目的——”</p>
韩琦皱眉头:“经略和意思,是不用文官为帅?经略难道不是文官?”</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