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中宵重重点了点头：“那孩子目光清澈，从里到外都透着精明灵气，怎么会如此糊涂！当然或许是我猜错，那自然一切休提。如果我看得不错，似陶十七那种人，怎么会认错人！没认错人，那此案很有可能就跟永城有关。衙门里的吏人，很多都跟外面的游手闲人不清不楚，真涉案也不稀奇。”</p>
韩月娘道：“你既是如此想，就该把那孩子的命力保下来，去查清楚啊！”</p>
杜中宵摇了摇头，叹口气：“所以此事我才要与你商量，我到底要做个什么样的官。中了进士，受了这份俸禄，那便是一辈子的事。当街杀人，如此重案，上面必然要地方尽快审理。而如果有隐情，必然不是短时间可以查清。我是推官，此案可管可不管。不管，十之八九就是尽快问斩——”</p>
说到这里，杜中宵摇了摇脑袋：“而如果我要硬保陶十七，就只能把此案先拖下来，借着自己过些日子去永城的机会，查探清楚。我一个新科进士，硬顶着州里官员，拖延案子，嘿——”</p>
“做官有两种。一是谨小慎微，步步为营，不做出风头冒险的事，我就是个这样的人。还有一种是锐竟进取，只要认定了，便就不管别人说什么，硬着头皮去干。”</p>
韩月娘听了杜中宵的话，愣了一会才道：“一件小事，你怎么想这么多？人命关天——”</p>
杜中宵一摆手：“陶十七当街杀人，哪怕查出来他是报仇，性命也难保住，除非圣上德音。不过他拼上一命，把案子查清楚让他走得安心罢了。但是我这一步踏出去，别人眼里就是这么个人，以后就积习难改，官场上只怕难回头了。夫妻两个，我总要问一问你才好。”</p>
韩月娘看着杜中宵，张着嘴，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好。</p>
杜中宵道：“你或许觉得我是小题大做，其实不是。做官就是这么回事，一件事做出来，以后人人都记得，听你的名字先就想起这件事来，然后就都传着这是个什么样的人。考进士之前，我曾经做过一篇赋，好多人都因这文知道了我的名字，以为我会做那样文章。直到考中进士，才算没人提起了。如果这次我力保陶十七，以后好多年都会受此影响。他的性命本就保不住，又违我本意，是以为难。”</p>
这就是形象建设，以后官路漫长，杜中宵要想清楚做个什么样的官。人命大案，如果杜中宵跟大多数的官员意见不一致，此次就出名了。在官场上传开，以后不管到了哪里，给别人的第一印象就是如此。</p>
这种事情很难分清好与坏，有利不利也难说得很。只是一步踏出，给别人留下了印象，以后想再改变形象只怕不易。来到这个世界，杜中宵一向谨小慎微，实在不想让人觉得自己贪功冒进。如果经过自己的努力可以救人一命还有价值，明知不行，做与不做就值得考虑了。</p>
第7章 审案</p>
宋朝的知州其实并不审案，审案的是司理院，主持的是司理参军。审完之后，再由司法参军检出适用的法条，由判官定案，最后由知州和通判通签结案。用杜中宵前世的制度比较，司理院是公安局，司法参军是检查官，判官和推官是法院，不过上面还有知州和通判总揽一切。</p>
这就是鞫谳分司制度，也是公检法的雏形，从地方到朝廷，刑狱都以此为原则。</p>
陶十七被拿住，立即转入了司理院狱，大约相当于杜中宵前世公安局的看守所。</p>
这种大案，司理参军郑朋不敢怠慢，立即提了相关人等到自己官厅。</p>
把街上带来的证人问遍，最关键的证人杜中宵还没有到来，郑朋不由有些焦急。幕职官的地位高于诸曹官，掌刑狱的司理参军更加受判官和推官的节制，他也不好派人去催。</p>
正在郑朋拿着各式公文，翻来覆去问谯县焦县尉的时候，公人来报，杜中宵终于到了。</p>
郑朋出了口气，迎出门来，远远向杜中宵拱手：“烦劳从事。”</p>
杜中宵回礼：“此为公事，何敢称劳。来得迟了，司理勿怪。”</p>
郑朋连道不敢，把杜中宵让进官厅，命人设座，在自己旁边坐了。</p>
两人坐定，郑朋才道：“今日当街杀人命案，从事恰巧在场，想必一切都看在眼里。是以本院拿了人来，只是拘押，并未审问，更未动刑，还是先听从事一言。”</p>
杜中宵把自己在城门处看见的事情说了，最后道：“那个杀人的名为陶十七。当时听他说，因被杀之人害他家破人亡，他在那里等了数年，才得了这个机会手刃仇人。”</p>
郑朋道：“刚才的证人也是如此说，陶十七是因报毁家之仇，才当街杀人。只是我问得明白，死者是永城县的公人，一年进不了几次城。他既不是本城人士，又是做公的，如何会是陶十七仇人？此事再三不解，问了州里与死者相熟的公人，也都说不可能有此等事。只怕那少年认错了人。”</p>
杜中宵道：“我见陶十七飞一般地跑到死者身边，拔刀杀人，没有丝毫犹豫。如此果决，怎么会是认错人？他说等了数年才有这个机会，又正好与死者不常来州城对上。——只是，这种事情都是我们凭空猜测，还是带犯人来问清楚才好。”</p>
郑朋拱手：“因从事恰好撞见犯人做案，是以本官先押在那里，专等从事来了，一起问案。”</p>
杜中宵摇了摇头：“如何审案，自有规例，我怎么好随便插手？司理尽管审案就是，当我是个平常证人，坐在这里做个见证。”</p>
州院、使院各有分掌，特别是司理参军，专掌讼狱勘鞫，不许另有兼职，职权最重，审案是不允许其他官员插手的。郑朋因为杜中宵在现场，才客气几句，听了这话心里才踏实下来。</p>
陶十七已被上了手铐脚镣，被带到官厅，昂然站在那里，面上没有丝毫惧色。</p>
这种重犯自知必死，威逼恐吓对他们全无用处。郑朋多年审案，自然知道，也不为难陶十七，对他道：“你当街杀人，不知多少人看在眼里。杀人偿命，绝无侥幸，你可知晓？”</p>
陶十七面无惧色，郎声道：“那厮害我家破人亡，今天一命换一命，也是值了。官人安心，我陶十七不是个混赖的，杀了他心愿已了，取我性命就是！”</p>
郑朋听了这话，见陶十七如此爽快，心中松了口气，语气缓和下来：“你当街杀人，惊世骇俗，本当从严从重处置，以安民心。只是你杀人之前，说死者害你家破人亡，不知是如何一回事？”</p>
陶十七道：“我原是本州蒙城县人氏，前些年随着爹爹妈妈来到州城，贩药材为生，家里也赚了不少钱财。前些年有一个自称从京城来的客人，不知怎么骗了我阿爹的信任，一起合伙要开生药铺。之后便就卷了我家钱财，因被发觉，害了我阿爹的性命。后来妈妈守不住，不知到哪里去了。我一个人留在州城里，就是要替阿爹报仇。”</p>
郑朋道：“人命官司，谁敢遮掩！你当时没有报官么？”</p>
“自然报了。只是那伙贼人凶恶得紧，害人之后，把我阿爹的尸身运出城去，不知丢弃在哪里。找不到尸身，官府便胡乱结案，最后不了了之。”</p>
陶十七一家是外乡人，没有尸体，没有凶手，单凭一个小孩子的话，怎么可能算数？此案最终成了一桩糊涂案。几年时间，陶十七后来又闹了几次，官衙里便再没有人理他了。</p>
这些事情郑朋已经问得精楚，听陶十七讲得并没有出入，便就不再去问。每个地方总有些这种没头没尾的案子，糊里糊涂结案了事。这案远在郑朋到这里上任之前，他也不会深究。</p>
问罢陶十七的口供，让他签字画押，郑朋吩咐人带了下去。对杜中宵道：“陶十七当街杀人，人证物证俱在，当无疑议。从事恰好在场，还请做一份证词。”</p>
杜中宵当然同意，由当堂手分写了，杜中宵具名。</p>
见郑朋有些了结案子的意思，杜中宵道：“当街杀人，总有一个缘由，不然如何报上去？陶十七说是报破家之仇，此事总要查清楚。查不清楚，只怕台宪会有话说。”</p>
郑朋点头，想了一会又有些为难：“这个被杀的陆虞侯是外县人，极少到州城来，如何会与陶十七结仇？我问过多人，都说大概是陶十七认错了人。当年他家里破败，到底是被人谋害，还是做生意亏了本钱，本就难说得很，现在就更加说不清了。唉，查清此事委实不易。”</p>
说完，郑朋坐在那里有些发愁。案子好结，但深究陶十七杀人的原因，着实不易。这种陈年老案本就难查，又涉及到外地人，又没有证人，更加无从着手。</p>
杜中宵的身份只是证人，提醒了一句，便就不再说话。但郑朋如果就此结案，后边必须要过判官推官这一关，不能对杜中宵扩话置之不理，不然到时打回来更加难办，一时僵在那里。</p>
在一边协助审理的孔目官见不是个事，上前行礼：“官人，不如派个人到永城县去，按陶十七所说的案情，查一查那些日子陆虞侯行踪。只要有证人，两相对照不上，自然是陶十七认错了人。至于数年之前陶家的案子，不能听陶十七一面之辞，不必管他。”</p>
郑朋急忙点头：“此言有理。我便就修一封书，本院派个公人去永城。”</p>
杜中宵坐在一边神情严肃，没有说话。他当然知道郑朋和孔目的意思，当街杀人重案，陶十七的杀人动机必须搞清楚。现在难办，便就由下面县里出几个人，把文书做足，此案就过去了。</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