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流浪道士直言,多半是应验了。 赵敬柔一直不曾忘记他的箴言,故而在十八岁那年的元宵佳节,充满期待地来到西市灯会,果真遇到了那位寻人的狼面郎君。 虽说那郎君遇到她时显然面露失望,匆匆而去,赵敬柔倒也并未多想,也不关心他所寻之人,更多的是沉浸在初遇命定之人的喜悦之中。 而她回去以后,便在宫中四处打听,得知朝中那位新贵的年轻将军林如苏,与她所形容的那位男子相貌万分符合。而后又打听了他的身世经历,结合那流浪道士的箴言,她便更加认定这位林将军就是她的命定之人了。 既是命中注定,倒也无需主动干涉,顺其自然便好。故而这赵敬柔同萧何意只见过短短两面,一切都顺从缘分的安排。 不过虽是短短两面,这萧何意本就气质出众,身姿挺拔、丰神俊朗,光看这外貌便足以让女子脸红心跳的,更别说那卓越的功绩了,公主自是满意,芳心暗许。 然而她令她出乎意料的是,萧何意居然突逢劫难,身陷牢狱,且不日便要处决。 她年纪已然不小,而认定之人遭此劫难,若萧何意真被斩首,那她期盼多年的美好姻缘定是要成为泡影,怎能不紧张呢?况且这朝中上上下下,更是找不出任何一个比萧何意更符合箴言的男子,又怎能不救他呢? 故而赵敬柔于华云别苑从宫人口中得知此消息后,便匆匆忙忙赶进宫去,想要让父皇收回成命。 在天子面前,她自是搬出了当年那流浪道士的箴言,又以她深受父皇宠爱的公主身份再三恳求。可惜天子本就对此箴言不以为然,又怎会因此箴言而改变早已决定的主意呢? 嘉仁公主虽颇有才学,却不懂这朝堂上的权衡之道,她自小远离皇宫,怎能体会这宫中的波诡云谲,又怎能懂得天子的考量? 即便她以自身的终身姻缘作为威胁,亦不能改变天子半分。 “若父皇不放过林将军,那女儿便终身不嫁!”她向来平静孤傲的脸上,露出了恳求之色,微红的眼眶中有几分决绝。 “身为皇室之女,怎能如此糊涂!”天子一甩衣袖,不复曾经的疼爱宠溺之色,“难道这天下再找不出一个可与那林如苏比拟的男子?真是笑话!这朝中年轻有为的臣子不在少数,我看你是被那贼子、还有那江湖骗子蒙蔽了双眼!” 赵敬柔第一次见到向来慈爱的父皇在她面前这般恼怒、冷漠的模样,也终于知道,他对她的宠爱不过是建立在她对他顺从的基础之上。 她不免有些心凉,也终于体会到自古皇家多凉薄的道理。 而对于天子赵元临而言,他的臣子、亲人一个个都向着那位身在牢狱的罪臣之后,不免恼怒不已,只觉自己这天下之主的权威受到了挑战,真可谓毫无威严。 如此一来,他将所有的不满都倾泻在萧何意的身上,恨不得他立马消失在这人间,以泄他心头的诸多怒火。 这次求情最终结果,以嘉仁公主被禁足在华云山庄一个月而结束。 如若不出意外,待她能够下山之时,萧何意早便身死魂消了。 那位流浪道士之言,想来只说中一半而已。 当赵子乾与如蔓再次前往天牢探监时,便在途中同如蔓提了这一嘴。 “如蔓姐,我今日准备出宫的时候,居然在御书房门口碰到了嘉仁公主,这倒是奇了怪了。”赵子乾撇着嘴摇了摇头,“那公主向来在山中久居,若非有宫宴庆典节日之类,甚少进宫。而且啊,她那匆忙急切的模样,我连问她的机会都没有,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为如苏求情而来呢。” 说罢,他又轻轻地啧了两声。 然而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回想那日在山中偶遇那嘉仁公主,她看萧何意那般热切的眼神,若说她是为他而去倒也不是不可能之事。 念及此,如蔓不禁眼皮跳了跳。 “公主与小意不过只见过一面,萍水相逢,又怎会替他求情呢。”虽心中如此想,说出口却是口是心非之言。 “这倒是没错。”赵子乾点了点头,“我不过是觉得此事新鲜,随口一提罢了。” 如蔓并未再接话,亦不愿再深想这嘉仁公主之事。 很快便到了萧何意的牢房前,牢中之人显然更加清减了。可除了消瘦之外,他赭色的囚衣渗出了斑驳的血迹,与囚衣上原本的污浊互相交错,分外刺眼。 如蔓心中一颤,瞳孔缩了缩,忙冲上前去,紧紧抓着牢门疼惜出声。 “这是怎么回事?!” “如苏,谁对你用刑了?!”赵子乾亦又惊又怒,盯着萧何意身上的血迹,眉头不断蹙起。 萧何意苍白的脸上艰难地扯出笑容,安抚二人道:“无妨,不过是皮肉伤罢了。” 他的故作坚强的话在如蔓二人听来,不过是拙劣的掩饰罢了,自他毫无血色的唇中而出的虚弱语气,只会让他们更加心疼、愈加不忿。 许久,如蔓叹了口气:“小意,如今在我面前,你又何须再这般逞强。” 眼前的萧何意,突然令如蔓想起了十多年前初见的那个他,那扬州城里,倒在她药铺门口,脏兮兮的小乞丐。同样的逞强、倔强,把所有痛苦、委屈……都深埋在心中,不露半分。唯一不同的是,他的眼中不复当初的戒备,留给她的唯有温情。 “我……”萧何意想开口说什么,却又因身上的疼痛而放弃,他忍不住咳嗽了几声,只觉口中充满血腥之气。 当初的他逞强,不过是想掩饰自己的弱小、为了自我保护。而如今,却是不想让他关心之人担忧、伤心难过罢了。 在如蔓的再三要求、温言“胁迫”下,萧何意终是忍着疼痛靠近牢门,任由她褪去上衣。不少血迹干涸之处,伤口已然同衣料粘连在一块儿,血肉模糊。如蔓颤抖着双手,将衣物一点点揭开,同时暗中施法,以减轻萧何意的疼痛。 终于将衣物全部退下,大小伤口交错,触目惊心,或是鞭笞、或是杖责……令如蔓与赵子乾不免倒吸了一口凉气。可以想象,萧何意是忍受了多大的痛苦,才熬了过去。 如蔓的紧咬着下唇,不忍再看,却又不得不看,直将下唇咬出了深深的齿印。 她掏出常备在身的伤药,小心翼翼地替萧何意敷上,却始终难以缓解心中的滞痛之感。 “那几个狱卒死定了,我定要将这些刑罚加倍奉还!”赵子乾紧握双拳,一拳重重打向牢门,落下不少灰尘。 “世子爷……莫要冲动。”萧何意摇了摇头,艰难地从齿间挤出话来,“他们……也只是奉命行事罢了,若无圣上旨意,他们又怎敢私自行刑……” “你倒是体会他们的难处!”赵子乾有些哽咽,“可谁又能理解你的不易?” 萧何意闭上了双眼,不再回答,只留沉重的呼吸。 是啊,若非天子下令,他又怎会受此肉身之苦。 不过是为了将这几日的不满,发泄在无辜的、将死的他身上罢了。 将死之人,何必怜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