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声摇曳,帐帘轻轻飘拂,外头天光暗沉,不见星辰。
雅阁楼台,流星飒沓而过,长夜渐远渐逝,东方启明。
繁星不见是清晨。
寒春料峭的宫阙不合时宜地落了一场大雪。
冥宫清冷照人,雪沫席卷过磐龙云海的朱漆古栏,半卷箬竹被风吹打出萧瑟之音,寥寥数名宫人在长廊台阶间认真扫雪。
清晨的王宫殿阙格外冷清安静,风卷雪而起,呼啸的风雪声惊起夜伏的雅雀叫声,无端为这恢弘大气的古老宫阙平添了几分落寞的阴森。
正在低头认真扫雪的魔族少女宫人忽然惊叫一声,手中扫帚坠地。
四周宫人纷纷围了上来,看着她身下清扫拂开的积雪下……洇晕着冻结的层层血色。
众人面色瞬然苍白,昨夜的雪落得极大,积雪甚深,一场诡异的风雪王宫里,不过短短一日,竟是扫出了半具被啃剩下的残尸。
那具残尸宛若被恶犬分食过,狼藉斑驳,已经观不出原有的面貌了,只是看她身上穿着的衣物,看起来竟像是魔臣内官的袍服。
那名少女宫人咽了咽冰冷的口水,毕竟是在王宫中侍奉打扫的,纵然是最低级的魔侍,她也有着最基本的心理素质。
少女并未持续慌张混乱,她压低着嗓音道:“这是内官大人,侍奉魔君陛下的,怎会这般模样地出现在此?”
另一名宫人脸色苍白难看,猜测道:“敢在王宫中杀人者不多,而且还是内官大人,你们说会不会是陛下……”
场面一度陷入沉默。
良久,那位少女宫人又开口说道:“四……四日前,陛下从冥殿中出来心情便一直不是很好,听……听说峒山之上的四百五十七只妖兽被陛下一夜屠杀殆尽,行为好似发疯泄愤……”
另外一名宫人悻悻地觑了她一眼:“四百五十七只妖兽又算得了什么?我可是记得魔君一夜屠戮未止,天明绯月不坠天,携着一身杀伐去了一趟东溟之地,将三千厉鬼幽魂惹得是泣咒大地。
不到半日功夫,便将那三千厉鬼幽魂喂了剑符,几经杀伐屠戮下,一身戾气不减反增。
回了魔州,又将老老实实回了清小山的蜀辞大人给提了出来,生生是大战一天一夜,如今蜀辞大人可是半点消息没有从山中传出,据说是生死不知。”
“不会吧?”少女宫人惊呼震撼:“那可是不死之河蜀辞大人啊,陛下纵然修为高过蜀辞大人,也不可能将她杀死吧?”
“谁知道?”一名年迈垂苍的老宫人垂了垂腰,叹气道:“总之老妪活了大半辈子,侍奉了三代君王,还没讲过那位魔君陛下是像当今这位如此疯魔不成性子的。蜀辞大人虽是死不得,却也是可以被打回原形封印于后土的。”
少女宫人打了一个寒颤:“蜀辞大人可是魔河啊,陛下这般打杀了去,岂不是要魔界迎来动荡?”
老宫人嗤嗤发笑,道:“这些大人物的事,你管这么多作甚,好好扫你的地就是了。”
“可是……”忽然一只保持安静的一名矮小宫人打量着地上的残肢断臂,蹙眉道:“纵是陛下这四日里胡乱发疯,行下的血腥行为都远远地离了这座王宫,仿似害怕将这残忍疯狂的一幕给谁瞧见了似的。
桐山,东溟之地,乃至清小山,无一不是天高地远之处,咱们扫出来的这具残尸真的会是陛下动得手吗?”
众人哑然,不知如何作答。
少女宫人叹了一口气,虽然年幼,但出于魔界之地的她,面上却也不见对地上那残尸有半分同情隐含。
虽然叹息,可眉眼却也是一片自然冷漠的:“赶紧将尸体收拾了吧,一大早扫出这么一个血淋淋的东西,真是不吉利。”
若这名内官还活着,必会时时迎来这些出身卑微宫人们的敬畏尊敬。
可如今烂肉一团,死后功名藏,到了她们的口中,却也不过是个‘不吉利的东西’罢了。
赶忙收拾间。
天地间的风雪骤然静止,如黑白的画卷般定格不动了。
一袭红衣垂血,穿过苍茫恢弘的大雪世界,落拓而来。
风静,雪凝,一切静止的画面里,唯有那招展而起的血红衣衫,以及叮铃交击脆响的脚环熠熠生辉。
众位宫人面色皆是苍白惶恐,压枝吹草般纷纷跪下行礼:“参见陛下!”
余光之中,皆是战栗,满身气息,皆是臣服。
她们所见魔君手中物,那枚染血的银色脚环,分明正是蜀辞大人从不离身的配饰啊!
再观魔君陛下这一身装束,更是惊悚入骨。
一头凄森的黑发无风狂舞,如魔如疯,端庄着身的黑金色君袍不知落在了何方,只余一身单薄的中衣。
浅素的面料早已被鲜血晕透湿染,已经瞧不出原来的颜色。
好好的一个美人,像是刚从血水里打捞出来似的,暴戾姿态。
在黑白的风雪世界里远远观来,竟是有了一种扭曲病态猩红的美感。
此时,众人心中只剩下了一个寒冷的念头:
魔君陛下,怕是疯了!
她们,不会也叫陛下给杀了去吧?!
绝望的死亡并未如她们所想而落在她们的身上。
就在所有人觉得魔君陛下疯了的时候。
她赤足行于白雪之间,血色衣摆轻缓飞扬,漆黑的眼眸一派平静,对于自己这副疯魔的模样宛似未察,仿佛刚下朝归殿般朝着众人微微颔首:“都起来吧。”
宫人们都腿软了,哪里还站得起身来,个个你搀着我,我扶着你,颤颤巍巍地谢恩起身。
魔君又道:“都退下吧。”
少女宫人犹豫道:“可是宫道上的雪还没有……”
女魔君振袖轻拂,厚厚的积雪飞逝而消,青石长阶,宛若水洗一般透亮干净,她淡淡重复了一句:“退下。”
她们哪里还敢再在这里逗留半分,纷纷收拾起自己的扫帚,逃似地飞离而去。
天地长风再次卷起了大雪。
女魔君踏过长阶神道,来至宫阙无人的转角之地,她缓缓地蹲下身子,抱住双膝。
角隅昏暗,她深色的瞳孔黑得发透,与鲜红的血衣不同的是她唇色不显半分颜色,眉骨、脸颊在半明半寐里交映出了寒浸浸、惊心动魄的阴森苍白。
大雪斜过重檐飞角,覆落在她瘦削肩头,很快积盖出厚厚一层,将她埋做了一个小雪人。
尊于一界的魔君,举世尊称的陛下。
此刻却像是个迷路无措的孩子,缩成小小一团,找不到家了。
周身戾气一点点地被寒雪积压埋葬,直至周身浓浓的血腥杀意被大雪洗净,她这才站起身来,抖落碎雪,肌肤冻得苍冷发白。
扑扑雪落,带去了她衣间的鲜血与杀戮,变作雪白颜色的单薄的衣裳在风里轻轻拂动着,檐下的寒风吹得乌发缭乱。
天空老鸦振翼而过,嘶哑的鸣声如同枯卷的沙叶,寂寂而远。
啪啪!
她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颊,迫使自己看起来精神一些,表情柔和一些。
做完这些,她抬首看了一眼东边升起的太阳,逐渐与那轮绯红的大月平齐。
魔君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心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总不能一辈子躲着他不见他了吧。
她甚是体贴地将自己哄好后,手指拉了拉自己的脸颊,扯出一个淡淡的笑容后。
叫自己瞧起来与平日里没有多大的区别,这才朝着冥殿的方向走去。
咯吱!
厚重的殿门被轻推开来。
魔君不带一丝戾气血腥地走近殿中,屋内焚着的暖香早已暖寂,缭绕出了一抹微妙的气息。
她额角的青筋跳了跳,终究还是忍住了,目光滑落过去。
只见浴桶间覆盖着几层薄纱大衣,将水面遮掩完全。
宁非烟似是疲惫极了,靠着浴桶内壁沉沉熟睡,瞧那面色红润健康的模样,赫然便是撑过了四日的寒性侵蚀。
幽幽的目光往她雪白纤细的脖颈上一滑,半晌也挪不开了。
“陛下是打算掐死宁河主吗?”
百里安的声音从旁传来,女魔君眸子转动,挪开了目光,看向了坐在屏风后的那个少年。
百里安在完成辛苦的‘课业’后,在殿内的书架找到了自己的碧水生玉。
里头有提前准备好的换洗衣物,便自己打了一盆清水,洗去身上的药性,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
倒也不算御前失仪了。
女魔君却道:“其实你不必防贼似的防着朕,雷劫过后,是朕将你带回了冥殿,也是朕脱去了你的衣裳,抱你入浴的。”
嘿这……
魔界的女子当真是一个比一个大胆不要脸了是不是?
百里安强忍着打人的冲动,平心静气地道:“昨夜凌晨,我好想在殿外听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动静,像是野兽在嚼食尸体。”
女魔君眉头跳了跳,道:“昨夜你当是繁忙得很,力气都应该用在了宁非烟的身上,怎还能够分神去听这些无关紧要的动静声。”
语气酸中带恨,平板板的语调也掩盖不了磨牙的声音。
百里安被噎得不轻,微恼道:“我是在同你说正事,昨夜有股不同寻常的诡邪气息,你……”
说着,他话语微顿,蹙眉站起了身来。
女魔君愣住:“我?”
百里安两步行来,低头看着她的脚:“陛下怎么不穿鞋?”
询问的语气很平静,甚至是平淡,听不出任何关切的意味,只是单纯的询问。
可窗外,本该不属于这个季节的大雪无声地停落了,与初阳平升的那轮绯红大月也渐沉天穹。
嫩绿的枝芽破雪而出,生长于冷檐碧瓦间,摇曳颤颤,几多生机。
女魔君空荡荡没有着落的一颗心也宛若青瓦檐上的那枝嫩芽,添了几番跃跃生机。
她抬头,幽幽无神的黑瞳宛如亮起了小星星,雀跃闪烁着。
染着雪泥微脏的赤足小脚却是不安踌蹴地收进了衣摆里。
一只脚背蹭着另一只脚后腕,想要将上头脏兮兮的痕迹蹭擦干净。
百里安被她这孩子气的行为给逗笑了,不知为何,又觉得她有些可怜,便递出自己方才擦拭湿发的毛巾给她:“擦擦吧?我去给你找双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