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愣本也不愿抛头露面,却碍不住白吃白喝的情面,一来二去可就成了山神的代言人了。 每次只要他一出马,不论是山贼还是草寇,尽皆望风披靡,不战而降,纵有那不开眼的也是一触即溃,倒也废不了什么功夫。 可时间长了,王大愣也摸出了个中门道儿,亦觉着受用些香火,那也是理所当然的。 却不料今日里竟碰到了麻三儿他们几个,当真是喜从天降啊。 几个人叙过了别后之情,眼见得天色将晚,便一同回到了王大愣的小庙里安歇。 可庙中众人早已听到了消息,以为大神升天去了,遂也都做鸟兽散,幸喜粮食与酒肉尚在,几个人便自己动手,整治得一桌菜肴,共同打了一番牙祭。 到得明日,有那偶然路过的山民,见到“大神”竟然没死,急忙返回村中报信。 继而又在庙中聚集起十人,一面烧香,一面可就开口动问了,昨儿个这事儿到底是怎么个来龙去脉呢? 可王大愣拙嘴笨腮,平日里也懒得搭理他们,只有麻三儿口滑,先简要说明了事情的经过,又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声言那罗刹邪教即将进犯此地,倘有几分血性,正当拿起刀枪,靖卫一方,也不枉生为好男儿一场啊。 人群里自有那没家没业的闲汉,早苦于衣食无着,闻听了此言,当即就要跟着麻三儿等人一同去,也好挣得粮饷填填肚子。 麻三儿却见机不可失,干脆就与王大愣等人商议了,竖起了招兵旗,在这座小破庙儿里招开了乡勇了。 他走南闯北,也颇有一番见识了,识人方面自不待言,又有柴禾、成瘸子等人从旁帮衬,使得招团勇一事进展得倒也顺利。 而此时的关外,早已是刀兵四起,民不聊生了,那些个被清廷兼并了土地,没家没业的,听闻了此地有这样一条出路,不免都争相来投。 麻三儿自是沙汰了那些身上有病的,或是手脚不干净的,总共得了近二百名精壮的乡勇。 又游说得乡中的富户,声言但凡有事,便可去搬兵求援,就连邻里纠纷,田垅互占之类的小事儿,也尽可以剖断分明,为农户们作主。 这些个富户正苦于山高皇帝远,早没了官家给他们撑腰了,此时竟有一只队伍,肯站出来为他们出头,乐得纷纷掏出了银钱来资助,又做得了熟食大饼,充作乡勇的口粮。 麻三儿等人又在此地耽搁了数日,眼看着团饷也凑得差不多了,便辞别了众乡邻,动身回返。 此次离乡,早已过了数十日,麻三儿当真是归心似箭,倒是柴禾与王大愣等人,因兄弟聚首,自是欢喜无限,一路上说说笑笑,颇不寂寞。 队伍接连行进了两日,早已是乡中在望了,可时近正午却忽然被一个汉子拦住了马头,口口声声的要军爷为他做主。 麻三儿见此人身穿布衣,却透出了几分贵气,也不敢轻视啊,急忙翻身跳下马来,双手搀扶,详问端的。 原来此人姓王,世代居于此处,家中专以做果脯跟蜜饯为生,家业兴旺时,曾专供奉天王府,也是这一带的首户。 可天有不测风云,随着大清朝走入了残灯末庙,他们家的生意也一日不如一日了,到了他父亲这辈儿,在省城之中沾染了大烟瘾,自此一发而不可收拾,每日里游手好闲,只知喷云吐雾,便将这家业振兴的重担一股脑儿的都推到了他的身上。 他本想也跟着父亲学做蜜饯,可眼下父亲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对于家中之事是不管不问,又本就是个好吃懒做的,对于祖上的手艺,十成儿里学不到一成儿,做出的蜜饯也大不如前,如此一来他也只好借着家中尚且殷实,往来于省城之间,靠着贩卖些土产过活了。 就在前些时,他贩了点儿山间的土货进城,赚得些银钱,买了家中必需的油盐茶叶,便返家团圆。 不料到得家下,却是呼门无人应,打门没人儿理,问了左邻右舍,才知道,家中的老父跟媳妇,已有数日没出过家门儿了。 他闻言心惊,连忙借了邻人的木梯,逾墙而入。 到得厅堂,但见木塌之上仅余两具白森森的骷髅骨,衣物尽皆碎裂,而家中的财物却分毫未动,正不知是何人所为? 左近的乡民都赶来围观,他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有的说这是天火焚身,想是遭了天雷击顶,必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儿了;也有的说,此乃鬼狐作祟,早将他二人的精血吸干了,仅留余骨在堂;还有的说,这必是邪教所为呀,以刀剔骨,割了肉去做药饵,想来必是趁主人离家,夜入所为的。 他们各说各的理,直争得面红耳赤,有那有见识的,却劝主人速速收殓尸骨,去县衙报官为上啊。 他听此人说的有理,便央告诸位乡邻,一并帮他收殓了尸骨,又请来村中的秀才,写下文书,星夜赶奔县衙去报官。 那县太老爷听说在光天化日之下竟有妖物作祟,早被吓酥了骨头了,不分青红皂白,急投飞签火票,传来一众僧人、道士,前往王家捉妖。 这王家的男主,本欲请县太老爷公断,擒拿幕后的真凶,给他一家老小报仇,却不料碰上个专信鬼狐仙怪的老爷,直做了三天的水陆道场,连谢银带供饭,倒花去了二十多两银子,当真是哭笑不得。 他心有不甘,早想寻求大团相助,听闻得有一队乡勇路过,那为首的正是传说中的大力金刚,急忙撇下手中的活计,赶来求告。 麻三儿等人听清了来龙去脉,不免都是心中纳罕,要说这鬼狐仙怪即便吸食了人的精血,却也该余下一具干尸才对呀,怎会仅剩下一副骨头架子呢? 就算其中有邪教做梗,倒也不会收拾得如此干净啊?此事想来当真是匪夷所思,直叫人想破了脑袋,也是难觅其踪迹呀! 这个人,见麻三儿等几人低头不语,还道是他们畏惧鬼物,不愿出手相助,正待离去,却被麻三儿叫住了。 麻三儿暗自思忖,自己正要寻罗刹教厮杀,倘或真是罗刹教所为,倒也不可不防,不如就此前去一观,倒也做到心中有数。 于是他便命身后的乡勇,就地扎营,不得骚扰乡里,自己则带着成瘸子几人,快马加鞭,赶往村中去探看究竟。 只见王家的大门外依旧聚集着不少围观者,一来此事生的蹊跷,二来屯中之人,莫不是迷信的,都怕那鬼狐仙怪,杀了两个人也是杀,吃了四个人也是吃,再一时兴起,将全屯的人都吃了,那岂不要枉死一场啊。 众人见有几匹马飞驰而来,还道是官家派了公人前来,急忙闪出了一条路,却依旧是围而不散。 麻三儿由这个男人带着步入了中堂。但见堂中红木桌椅簇新油亮,两旁的木架上也摆满了书籍,不免心中慨叹,想不到这化外之地,竟有这等书香门庭。 他先在堂中转了几圈儿,见没什么异样,便由男人领着,步入了后宅。 这进院子里却比前院儿清幽了许多,仅有两间卧房,却被一株参天巨树从中穿过,砖墙也只能依树搭建。 此人见麻三儿对着这棵树看个不住,连忙解释道: “此树却是家祖传下来的,想来也有几百年的光景了,凡是暑热之时,多赖此树遮阴庇佑,才使得院中如此清幽。” 麻三儿看了良久,见树也没什么异样,便在院中闲走了一回,依旧是毫无发现,正纳闷间,忽听王大愣叫道: “三哥,想那骷髅骨正是鬼狐所为。俺可听人说了,它们向来是寻阳气虚衰之人下手的,先咬断他们的喉管儿,再吸食精血,最后才抱着尸骨,大快朵颐一番呐,即便是再粗壮的汉子,也会被啃得皮肉尽消啊。” 一旁的柴禾听了,立刻将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口中说道: “不对,不对,不对,此事断非鬼狐所为,必是那山中野兽的勾当。想那鬼狐仙怪,多是寻平人家中的良人下手,似此抽大烟的烟鬼,即便鬼狐也是不愿接近的,又岂能是它们所为呢?” 成瘸子也立马接口道: “依我看,还是柴禾这小子说的有理呀。他是学过些道术的,又岂能看不出什么妖鬼的伎俩呢?咱们还是将此事放了,尽快赶路为上,倘或耽搁得久了,不免被哪股绺子盯上,到时候后悔可就晚啦。” 麻三儿尚未来得及接口,便见那男人跪下道: “小人虽不是什么书生,却也颇识礼法。此番家父,妻子惨遭了横祸,又怎肯善罢甘休?眼下官府无能,不肯为小人做主,难不成诸位江湖好汉,也是平人出身,就不肯为小人伸冤雪耻吗?如若诸位真的不肯,那小人也只有一死,就随了他们去了。但一缕冤魂不灭,就算去了阴曹地府,也定要将此事查他个明明白白。” 麻三儿见他说得激烈,急忙伸手搀扶道: “兄弟这是哪里话来,想我等虽不是什么盖世英豪,却也愿意急人危难。更何况我等也都是苦出身,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不为尔等伸冤,想必天理难容。你且休怕,今夜就随我回营歇息。待我等理清了头绪,定要还你个水落石出。” 男人听说,眼前这伙儿人真愿意帮他家沉冤昭雪,不免感动得是泪流满面呐,当即就表示了,倘或诸位英雄好汉真能将事情的原委查清,使得他的家人恢复了名节,自己情愿捐出所有的家财,资助他们拱卫这一方啊。 麻三儿见他许下重愿,连忙答礼说,此是天下人管天下事儿,倒也不必如此周章。 只要能查清事情的原委,那也是自己所愿的,并不想擅动民财,独肥己身。 几个人又接着闲讲了一回,却一时也理不出个头绪,只得锁了房门,赶散众多乡民,一同回营休息了。 入夜,麻三儿辗转反侧,难以成眠,不禁感叹世事难料,想自己一个乡下出生的穷小子,此番竟然也做起了替人断案的勾当了,倘或列祖列宗在天有知,真不知会怎么想呢? 他思虑繁杂,不觉错过了睡头儿,便起身,叫上了柴禾及几名熟识的乡勇,一同外出消闲。 他们走出营外,但见皓月当空,万里无云,一丝清风拂面,使众人顿觉心头一宽,都有了远行观景的念头。 几个人信步闲游,不觉又步入了村落之中,但见房舍俨然,错落有致,真是一派的田园山景,不禁又感慨了一回。 正行走间,忽听一声木板响,却是一处草舍,内里透出幽幽的灯光来,且有咿呀的哼唱之声随风而至。 麻三儿不禁心下好奇,想这山野村中,粗蠢乡民大都睡了,又有谁能有如此雅兴,独居一室,唱曲儿消遣呢? 待到了近前,才看清此处乃是好大一座草堂,内里竟坐有十数位乡下老汉,有的喝水,有的吸着旱烟,当中正坐着个唱曲儿的瞎子,独自打着板眼,口中兀自哼唱不绝。 见此情形,麻三儿不由得心中好笑,想这关外山中还能有如此的地界,当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便即跨步进来,寻了一处坐头,坐下听曲儿解闷儿。 柴禾跟几名乡勇那也都是乡下人出身,自然不会拘束,不愿坐的叉手而立,愿坐的随便寻个木凳儿坐了,更有甚者直接盘膝坐到了地上,纵然周围旱烟味儿极重,却都甘之如饴,兴致丝毫不减。 可柴禾却是最不耐烦听什么小曲儿的,他以为与其在此处耗时间,还不如回了帐篷,抱着枕头,睡他家娘来的舒服。 正思量间,却忽听木牌又是一声响,小曲儿已然终了,柴禾还道是这瞎子唱累了,正要催促麻三儿赶快回去,却听那瞎子一声干咳道: “想那孟姜女,虽是哭倒了长城,却也于事无补,到头来终免不了刀兵四起,民不聊生。想我流落此间也有个把年头儿了,正是诸位的捧场,才使我没有困顿而死,想来正是命中遇贵人,真不知该如何报答才好啊。” 内里便有一个老人应道: “我说瞎子,我们那都是粗人儿,不会什么之乎者也的,不过你来了俺们这嘎达之后啊,倒是给俺们带来点儿乐。你呢也不必为难,俺们都是庄稼汉,家里有那吃不完的,漏下点儿也够你吃了。现在只是王家败了,倘或他家老爷子在堂,倒能多赏你几个银钱,就此回了乡,岂不比流落在这嘎达更好吗?” 却听另一个老汉叹道: “唉。要说他王家也是个积善之家了,可也不知怎么着就着了道儿了。一家人死的死,亡的亡,就剩下这么个小子,孤苦伶仃的。哎呀,要我说呀,他们家指不定冲撞了什么邪祟了?怎么就死的如此不明不白的呢?” 听闻此言,众多老汉有的呔息,有的悲伤,尽皆为他王家鸣不平。只听又有一个老儿道: “想来他王家的蜜饯,就算在宫里边儿也是有个名号的。想当年那不是有宫中的传召,叫他王家供应宫里三百斤山红蜜果,用于熬什么腊八粥么。要说呀他们家的手艺真是可惜了的,怎么做着做着就不对味儿了呢?最后就连宫里也不收了。倒是此一节,那才是最可惜的了。” 又听一个坐在角落里的老汉随口应道: “嗨,要我说呀,他们家的贡品蜜果那都是鬼神相助才有的。这鬼神的心气儿啊又岂能有个定数儿呢?”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打开了话匣子,正待再讲,却忽听那瞎子开口道: “依我看呐,这里头准有蹊跷。你们休看我眼盲,倒是个有心机的,早就窥破了其中的根由。不过我一个流落异乡的瞎子,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众老儿听他这么一说,更是被挑起了话头儿,一时间人声喧杂,尽皆谈天说地,旁征博引,可任谁到最后也说不出个子午卯酉来。 可麻三儿却听瞎子说得有头有尾,不免心下狐疑,正要动问,却不奈屋中喧杂,只好叫过两名乡勇,让他们去带了瞎子前来回话。 瞎子正自摇头晃脑,口中喋喋不休的言讲,却忽觉脑后的辫子被人给揪住了,不免是怒从心头起,当即开口骂道: “好你个不晓事儿的王五、赵六,而今我也是这村中之人了,你们却兀自拿我取笑,真真是岂有此理。待明日,我便去你们家里,告知你们的双亲,叫你们免不得又是一顿好打,也让你等山民知晓什么才叫礼法、家规。” 柴禾本在这屋中待得心烦气躁,见他夹七夹八的一通胡侃,还要见什么双亲,当即跨上一步,劈手一个耳光,骂道: “我让你个不晓事的光棍,倒也不必见什么双亲了,老爷这儿倒是有一对儿巴掌,左边厢一个,右边厢一个,好叫你认得双亲。” 那瞎子被揍得两耳嗡嗡作响,一时间竟忘了东西南北,兀自原地打着转儿。 柴禾见状便要上前再打,幸被麻三儿喝住,忙命乡勇搬来木椅,叫他坐下回话。 那厅中的众老汉,忽见几个如狼似虎的乡勇闯上前来,当即都吓得抖衣而战,靠近门边儿的二人,慌忙夺路想逃,叵耐年纪大了,腿脚儿间不利索,竟然相互间拌住,一齐跌倒,径自挣扎不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