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灵十九年,十二月初三。 大漠黄沙漫天。 祁连塞烽火台。 卫褚一边打着军体拳活络气血抗寒,一边说道:“大约五六岁时,跟着爹娘去县上赶集,途中遭遇一小伙山匪拦路抢劫。” “生死危机关头,一青年剑客路见不平。” “身形如风间,手中三尺青峰如灵巧翻飞的绣花针,山匪似秸秆般倒下一大片。” “从那天起,我便立誓要成为一位仗剑天涯,嫉恶如仇的侠客。” “我曾削棍作剑,糟蹋了家里三亩油菜地,爹娘轮番上阵,差点没把我打死。” “当爹爹将木剑斜置于墙,一脚踩断,我便知道,我的侠客梦碎了。” 卫褚苦涩一笑,继续道:“后来我的梦想是当个富家翁,手头有二三百亩良田,住着二进大宅院。” “再也不用穿剌肌肤的粗布麻衣,餐餐有肉,顿顿有酒。” “我曾迫切想要长大,想像爹爹一样当家做主。” “届时我想要什么就买什么,我要糖葫芦吃到吐。” “后来,爹娘老了,我长大了,开始下地。” “我才发现锄头那么重,太阳那么烈,流进嘴里的汗水是比眼泪还要咸的。” “我是什么时候长大的呢?” 卫褚思量了一小会,道:“是在十一岁那年。” “那天爹娘进山采摘药草,将夏收的麦子晒在院里,千叮咛万嘱托,让我一定要看好。” “午后困乏的我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我是被娘的呜呜哭声惊醒的。” “外头下了雨,很大很大的雨,将麦子全淋湿了。” “娘跪在地上,哭声特别绝望。” “爹站在雨中,一动也不动看着我,他的眼神是那样失望。” “娘的哭声、爹的眼神,仿佛无数根从四面八方射来的箭矢。” “那些箭矢,彻底扎死了我心中的童年小人。” “自那一天起,我便长大了。” 透过了望窗观察塞外的韩香骨好奇道:“后来呢?” “后来,童年小人一点点腐烂,直至灰飞烟灭。” “长大成人的我,像是一具只为生存而忙忙碌碌的行尸走肉。” “直到遇见我家娘子。” 卫褚询问道:“老韩,睡过女人吗?” 韩香骨摇摇头。 卫褚:“那种感觉太充实了,太幸福了。” “女人……不不不,应该是我家娘子。” “不管在外面遭了多少难,吃了多少苦,只要能搂着我家娘子,那种奇妙的充实感、幸福感,轻易便可将任何苦难杀得丢盔弃甲。” “后来啊,我左手搂着娘子,右手搂着女儿,看着她们母女俩熟睡的面庞,我就觉得自己成了这世间最勇敢的人。” “胆敢伤害她们母女之人,即使君王,舍得一身剐,我也要把皇帝拉下马。” 说这句话时,卫褚捏着拳头,眼神坚毅,像是换了一个人。 不再是苟且偷生的流放犯,更像是顶天立地的大将军。 —— 红日西斜,一望无垠的大漠空旷而高远。 交接完毕后,韩香骨与拄着长矛的跛脚卫褚走下烽火台,顺着西垒塞长城,往玉门关的方向缓行而去。 “今儿十二月初三,至二十五还有二十二天。” “度日如年呐!” 卫褚看向韩香骨,询问道:“老韩,回去后你准备做啥?要是种地,我和我家娘子可以帮你开荒。” 韩香骨笑了笑,“我准备当官,先从湘绣县县令……” “老韩,快……快看!匈奴!” 卫褚突然瞪大眼睛,伸出手臂。 顺着男人手指的方向望去,韩香骨神色陡然一凛。 塞外大漠上,一行千余骑冲玉门关的方向疾驰而去。 马蹄践踏出滚滚黄烟。 韩香骨蓦然回头望向祁连塞烽火台。 交接两位士卒并未及时燃起狼烟。 要么粗心大意正在谈天说地,要么就是没睡好正在补觉。 “老韩!” 韩香骨正欲开口,却被卫褚抢先一步。 “你快去烽火台点燃狼粪,我回玉门关作战。” 韩香骨:“不,你去烽火台,我回……” 卫褚:“行了,别磨磨唧唧的,我有娘子,也有女儿,我去作战。” 男人狠狠一推,力道极大,险先将韩香骨推得一屁股跌坐在地。 等稳住身形,男人早一瘸一拐跑远。 不敢耽搁。 韩香骨火急火燎冲进烽火台,冲昏昏欲睡的两位兵卒怒吼道:“匈奴进犯玉门关,马上点燃狼烟!” 先是祁连塞狼烟冲天,然后是焉支塞、青嶂塞…… 东西绵延千余里的西垒塞长城,一条条烟柱直冲云霄。 —— 当韩香骨跑回玉门关时。 关外战斗已然白热化。 韩香骨望见一位落下马来的匈奴骑兵,将手中雪亮弯刀捅进卫褚腹部。 旋即勾出血淋淋的肠子。 卫褚倒了下去。 腹中肠子如淤泥一样往出流。 韩香骨摘下头盔扔在一旁。 随即轻轻跃下玉门关城头。 脚掌狠狠一踏。 黄沙呈扇形飞溅间,少年身形如一支离弦之箭冲向战场。 一粒粒沙子于少年两颗漆瞳之上撞至支离破碎。 转瞬疾抵战场的少年抽刀出鞘。 刀鸣如龙! 那位杀了卫褚,且仍在屠杀玉门关兵卒的匈奴骑兵猛然转身。 映入眼帘的,是少年高高跃起,遮挡西坠红日的颀长身形。 锵! 钢刀出鞘,似一抹流泻人间的燕山月色。 雪亮锋刃与空气摩擦出嗤嗤声响,携泰山压顶之势。 一片灿烂光雨骤然炸开。 匈奴骑兵直接被刀罡劈碎。 —— 风声呜呜,似一只看不见的无形大手,将大漠黄沙抓起,抛向空中。 震天喊杀声渐渐消弱,直至再不可闻。 沙如雪落下,将破碎的兵器、血肉模糊的尸体,全部掩埋。 残阳如血。 韩香骨双膝跪地,刨去沙土,将卫褚尸体拉上地表。 男人右手仍旧死死握着钢刀。 左手缠绕着两根红绳。 掌间是两块如玉骨牌。 韩香骨取走骨牌。 旋即抓了一把黄沙,洒在男人面庞上。 苟且偷生者战死。 周遭很安静,唯独风在哭。 黄沙埋葬了一切。 …… ps:还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