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飞六岁那年的秋天,因为献神节,小镇学塾休沐了很长时间。 青衣天天领着大黄狗于太平河畔垂钓。 鱼钩是弯钩,但上面却没有鱼饵。 所以从始至终,青衣一条鱼也没钓上来。 九为数之极。 献神节便共计九日。 每日朝神树虔诚叩首九个时辰,连叩九天,以求列神赐予九世福德安康。 节日第一天,小镇万人空巷,平日里静谧至几乎透着些许阴森气的神木林人头攒动。 除了‘剐死鬼’,每棵神树前都挤满了人,宛若将尸体淹没的苍蝇海。 半数家庭,清晨进而晌午出,其中多是小镇家境殷实的商贾。 毕竟一天九枚铜板,九天八十一枚,于这些商贾而言,就是九牛身上的一根毛。 贫苦人家没钱,自然只能老老实实叩首。 第一天,小镇四五万居民,共计六百七十九人叩满九个时辰,其中就有小不点。 青衣一个一个,数的清清楚楚。 六百七十九人,从清晨叩到晌午,再到日落昏黄,再到月上中天。 直叩到下半夜才罢休。 六百多人借着月色,彼此搀扶,一瘸一拐走出神木林,走过廊桥。 “他娘的,九个时辰啊!接下来至少半月下不了床。” “唉,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忙忙碌碌,竟连九枚铜板都拿不出来。” “我的膝盖又麻又痛,感觉像是被万蚁撕咬一样,明儿打死都不来了。” “我老娘去年过世了,我埋得是她的人偶,一世丰衣足食,应该足够了吧。” “做人呐,不要太贪心,一世就一世吧。就算此夜死去的老爹托梦,跪在我面前哐哐磕头,明儿也不再继续了。” 献神节第二日,继续进入神木林叩首的,只剩七十九人。 九个时辰里,半途而废的共计三十一人。 献神节第三日,继续叩首的,还有六人。 第四日,继续的,只余一人。 第五日,一人。 第六日,一人。 夜色深沉,星月黯淡。 第七日,约莫丑时三刻,青衣站在篱笆小院院门口,静静望着那个用手肘撑起瘦小身子,一点一点爬出神木林,爬过廊桥的小不点。 “六世的钟鼓馔玉,应该足够了吧~” 青衣自言自语。 献神节第七日,天刚蒙蒙亮。 睡了两个多时辰的小不点拄着一根木棍,颤颤巍巍走出小镇,走过廊桥,走进神木林。 “六世……还不够吗?!” “不想要那双腿了吗?!” 饶是陆地神仙,目睹过王朝兴衰,见过太多生老病死、悲欢离合的青衣,也不由微微动容。 …… 晌午。 青衣领着大黄狗来到小镇。 “先生来了,快请坐。” 一身翠绿襦裙的小姑娘,赶忙擦了擦干干净净的桌面,又擦了擦木凳,给青衣倒了一杯清茶。 “老规矩,咸口,多放葱花,不要香菜。” “好嘞。” 嫩白豆腐用木筷压碎,撒上细盐,淋上麻油,加以葱花点缀。 青衣小口小口,吃的优雅。 豆腐摊生意相当火爆,又是饭口,所以客人极多。 “听说赵家赌坊为乌衣巷那个陈家小子,专门开了一注,你们有没有押钱?” “押什么钱?哪家小子?” “赵家赌坊的新注,赌乌衣巷那个好像是叫陈梦飞的小子吧,是否能跪够九天。” “我见过那小鬼,瘦得跟竹竿似的,竟连跪整整六日,今天是第七天。” “第七天?!我的天老爷,疯了吧~” “刚才我去赌坊了,陈家小子新注的赔率简直疯狂。” “押一枚铜板,只要陈家小子能跪够九日,则可得三十七枚铜板。” “这还只是第七日,等明天,后天,赔率还会暴增。” “我看你们才是疯了,如果那小子跪不够九日,你们不得赔死?” “最要命的一点,你们认为赵家会让陈家小子跪够九日吗?” “你这话说的,少押个一两枚图个乐呵不就行了。” “咱们要相信赵老爷,毕竟商人最在乎诚信二字。” “听说不少人借了羊羔利,押上了全部身家,我真怕那小子跪不够九日,输红眼的赌徒们会将其一口一口,生生活吃了。” 献神节第七日,小不点跪够九个时辰。 押能跪满九日的人们欢呼雀跃。 献神节第八日,小不点一如既往。 夜幕降临后,青衣腰悬木剑,走出篱笆小院。 深深望了一眼黝黑如墨的神木林,青衣走过廊桥,往小镇行去。 他要与卧龙巷的赵老爷讲个道理。 …… 月华如霜似雪。 行走在青石长街上的青衣,面色忽然一怔。 暗巷中,伴随窸窸窣窣声,竟爬出一只恶鬼。 不。 不是恶鬼。 只是一位形似恶鬼的女人。 女人断了两条腿,和儿子一样,以手肘撑着身子,一点一点,艰难爬行。 青衣看到,女人身后还背着一把锯子。 女人显然也未想到大晚上的街道上还有行人。 臻首轻垂,冲青衣柔声道了句‘抱歉’后。 女人慢慢往卧龙巷的方向爬去。 青衣三颗漆瞳熠熠生辉。 仿佛看到一头骨断筋折的凤凰。 女人瘦弱肩头,挑着清平镇近三百年来的所有灵气。 青衣隐匿身形,紧紧跟随。 …… 小镇卧龙巷,夜幕下的赵家府邸灯火通明。 “老爷,疯了,那群赌徒疯了,几乎砸锅卖铁,全押陈家小子能跪够九日。” “这已经是第八天了,那小鬼是真不在乎自个两条腿。” “老爷,明天就是最后一日,真让小鬼跪满,咱们要血亏啊。” 赵府管家忧心忡忡道。 “淡定~” 锦衣华裳的赵老爷品着香茗,漠然道:“你以为我会让那群丧心病狂的笨蛋如愿吗?” 管家询问道:“老爷的意思是……” 赵老爷嘴角勾起一抹阴险笑容,“神木林在镇子外头。” “整片树林只有那小鬼一人。” “被豺狼虎豹等野兽吃干抹净,很正常吧。” “一堆瘦骨,怎能叩首?” “叩不满九日,咱们不就是最终赢家吗~” 管家伸出大拇指,“老爷,高!” 一位下人忽然走进正堂,冲赵老爷卑躬道:“老爷,外头有一女子求见,说是陈梦飞的娘亲。” “陈梦飞?陈家小子!” 赵怀仁眼神闪烁了一会,道:“请进来。” …… 半炷香功夫后。 看着黄皮裹瘦骨,只有上半身的陈家女人,赵怀仁和赵管家对视一眼,俱是瞠目结舌。 这女人究竟是怎样把儿子养大的?! “赵老爷,妾身南锦屏,乌衣巷陈家陈南氏。” 女人声音温软,眼神明亮。 一向以鼻孔看贱民的赵老爷,破天荒冲女人拱了拱手,“不知陈南氏深夜拜访,有何要事?” 女人轻语道:“妾身想让赵老爷消注。” “我儿子的注。” 赵老爷淡淡一笑,“陈南氏,你可知你儿子这些天有多火爆?” “不客气的讲,几乎牵动着大半座小镇居民的心。” “太多太多人几乎为你儿子押上一切的,所有的。” “献神节只剩最后一天,你让我消注。” “那群愤怒赌徒,会将我生吞活剥。” 女人笑不露齿,道:“听说赵老爷很喜欢赌,莫不如与妾身来一场?” “哦?!” 赵老爷顿时来了兴致,“怎么个赌法?” 女人卷起裤腿,露出还没成人小臂粗的半截大腿。 “烦请赵老爷看看,妾身这条左腿能有多长?” “猜个大概就行。” 赵老爷细细凝视。 成年女性,大腿长度约莫在15寸上下。 女人大腿居中截断,还余7寸多一些。 “5寸至10寸之间。” 赵怀仁自信回道。 “赵老爷,您猜错了~” 女人微笑道:“正确答案是不足半寸。” 言罢,女人解下后背上的锯子。 当着赵老爷与赵府管家的面,将锯齿置于左腿腿根处。 刹那。 皮肉撕裂,鲜血殷红。 咔嚓咔嚓声疯一般灌入耳孔。 赵老爷与管家,两双眼睛四颗瞳孔,骤然收缩至针尖大小。 赵怀仁见过太多太多残忍暴虐,杀人如麻之徒。 然如女人这样的,别说见,连听都未听说过。 那咔嚓咔嚓的锯骨声,听的赵怀仁毛骨悚然。 女人眼神,明亮而平静。 面庞没有丝毫狰狞扭曲。 只是秀眉微蹙罢了。 “够了!” 赵怀仁摆手,“你走吧,我会消注~” 女人收起沾染鲜血、碎肉、骨屑的锯子,臻首轻垂,柔声道:“谢谢~” 望着女人渐行渐远的清瘦背影。 管家双股颤颤,抖似筛糠。 赵老爷伸出双手,掌心一片湿润。 “狠~” “真狠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