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街上的街坊邻居都管“六福客栈”的掌柜叫“小杨”,之所以叫他小杨自然是因为他姓杨,而且还是一个很年轻的小伙子,看他的模样恐怕还没到二十岁。 在这小小的客栈中,小杨既是掌柜又是跑堂,杂役也是他,幸好他还有一个媳妇,否则这客栈的厨子也得是他。 客栈虽小,但厢房内倒是干干净净,因为小杨趁着夏逸与月遥用晚膳的时间已将厢房收拾干净,这才让他们二人移步入室。 “客官,地铺给您打好嘞,您可还有别的吩咐?”小杨仔细地在地上铺好了两床棉被,笑嘻嘻地看着月遥。 小杨很白净,脸上也总是挂着比阳光还要灿烂的笑脸。 “多谢杨掌柜,我们兄妹二人暂且没有什么需要了。”月遥顿了顿后,又补充道:“杨掌柜,眼下便要封城三日,这接下来两日的三餐还要劳烦杨掌柜送到屋里来。” 小杨点头道:“好勒,那小的先告退了,两位客官若有吩咐,叫小的一声即是。” 他口上说要告退,脚下却是一步也未动。 夏逸正坐在床前,也跟着笑道:“掌柜的,我这妹子虽没有吩咐,但我却有要紧事劳烦你。” 小杨似乎很喜欢别人“劳烦”他,听到夏逸这句“要紧事”,即刻眉开眼笑地跑到座椅前,已在等待夏逸“劳烦”他。 夏逸摸出酒壶,道:“贵店既然开门迎客,当然是有酒的。” 小杨笑道:“客官有口福了,别的不敢夸,我这家客栈就是卖的酒是出了名的好!” 他的酒当然好,没有一家客栈会说自家的酒差的。 夏逸却也不说破,只把酒壶放在了一旁的桌案上:“听掌柜的一说,我好像已经闻到酒香了。”他放下酒壶时,还在壶上放了一锭银子。 小杨的眼中已冒出了光,但嘴上却说:“一壶酒哪值得了这么多钱?” 夏逸笑道:“掌柜的此言差矣,既说是好酒,这点银子哪里够。”他说完居然又在桌上放了一锭银子。 小杨眼珠转了转,道:“好嘞,难得客官有眼光,小的包客官满意!”说着他已接过了酒壶与那两锭银子。 这一次他倒是退出厢房了,走的时候脸上又笑得更加灿烂。 等到屋门关上后,月遥才皱眉道:“如今你我乃是乔装成落魄归乡的兄妹,你却为了解你肚中的酒虫还怕给人家银子少了。” 夏逸笑道:“你我装与不装已不重要,那位杨掌柜早已看出我们不是兄妹关系了。” 月遥惊道:“你是说他已识破我们的身份?” 夏逸道:“这倒未必,但这位掌柜必是一个明眼人,他方才不肯走便是想要些银子封口。” 月遥道:“所以你要他给你打酒便是要封他的口,他却说银子给多了,言下之意其实是说银子给少了?” 夏逸道:“有些话本就不必说的太明白。” 月遥又道:“若如你所说,这间小小的客栈在平日里收留的恐怕也不是易与之辈。” 夏逸同意:“所以我真有些怀疑我们隔壁那间厢房里会不会正是住着叶时兰。” 月遥道:“若真是叶时兰又如何?” “当日在听涛峰上,叶时兰曾对我说日后要请我喝酒。”夏逸摇头叹道:“可惜如今是非常时期,我与她相遇倒不如不遇。” 月遥哼道:“看来你与叶时兰倒真是酒中知己,若非都是待罪之身,你们必要痛饮三百杯的。” 夏逸笑了笑,道:“净月宫一向严于律己,酒中的美妙滋味儿你自然是不懂的。” 月遥既没喝过酒,也不想知道那酒中滋味儿到底有多美妙,便淡淡道:“时辰已是不早,你快些歇息吧。” 夏逸收起了笑容:“地铺可是铺在床前?你……扶我一把。” 月遥道:“如今你是带伤之人,不必念及我是女子之身而礼让。” 夏逸苦笑道:“话是如此,可是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本已不妥……如今还要你睡在地上,我实在过意不去。若是让我的朋友们知道我今日行径,恐怕我这辈子便要抬不起头来了。” “此事你不说,我也不说,又有何人会知道?”月遥面色变了变,忽然寒声道:“我且告诉你,今日之事你不可外传,否则……” “否则不必你说,我自己先切下我的舌头。”夏逸抢着说道:“何况我也是要脸面的人,绝不会拿姑娘家的声誉去嚼舌根子的。” 月遥沉声道:“你知道便好……我要休息了,你……你转过身去……” 夏逸嘎声道:“我……已瞎了。” 月遥正色道:“即便双目不能视物也该守礼。” “此言有理。”夏逸叹了口气,翻身便倒在了床上,带着几分感慨道:“你若早几年遇到我师兄,只怕如今你也是我的大嫂了。” 他这话本说的十分低声,但月遥还是听见了:“你说什么?” “你早些休息……” 夜已深了,夏逸早已进入温暖的被窝。 虽然他一再声明自己应该打地铺,但还是执拗不过月遥骨子里的固执——这一点上,她倒是与她的姐姐并不相似,惜缘总是像一只小鸟般依顺他。 一想到惜缘,夏逸又不禁抚摸起那块昔日恋人的玉佩,心中又升起几分悲戚。 ——惜缘,你知不知道,在成剑山上看到你在朝我招手时,我以为自己的命数已经到头了…… ——你一定想不到你的妹妹已经成为了一个多么优秀的武林后起之秀,他日必会成为净月宫新任掌门。 ——可她的性格却有些像拭月……还是你要可爱的多…… 夏逸发现他最近回忆起往事时,心中的悲切已比往日淡了许多,但饶是如此,他仍是失去了睡意。 自从他走出那个满是鲜血的山洞后,他只要不喝足够多的酒,便是杀了他也睡不着。 他摸出酒壶,可一想到小杨为他灌入的酒后,他长叹了口气,又将酒壶放回枕边。 小杨给他灌的酒他只喝了一口便吐了出来,他实在不知道这还算不算是酒——他已决定明日要仔细清洗他的酒壶。 没有酒,他便更加睡不着,但一旁却传来月遥均匀的呼吸声。 夏逸心想这恐怕是“静心诀”唯一的好处了,她们这些净月宫弟子的人生中虽然少了许多欢乐,但至少不会尝到失眠的痛苦。 夏逸轻轻翻了个身,又思念起下落不明的闲云居士与傅潇夫妻——师父与师兄有没有脱险?他们是不是还在被追杀? 他们师徒几人本是要去助玄阿剑宗清理门户,怎料墨师爷棋高一着,如今他们反而成了人人得而诛之的江湖败类。 他们师徒几人如今前途渺茫,还连累了姜辰锋与他们一起被人追杀。 一想到姜辰锋,夏逸不禁笑了。 这是一个将战斗视为生命的人,他一心向剑,故而总显得不近人情,其实却是一个重情重义的大丈夫。 可惜这位大丈夫实在不太懂得人情世故,傍晚时在客栈那一战,他便处理得不够妥当。 月遥已告诉他那位楚少丰确是鸿山派弟子,但今日出现在“六福客栈”的那个女子并不是楚少丰,而是楚少丰的亲妹楚少琪。 月遥曾与楚少琪有过几面之缘,其中一次还联手抓获了一个颇有名气的飞贼,所以倒也算得上点头之交。 月遥说楚少琪也是出自李恒一门下,最是崇拜她那位少年成才的大哥,从小便喜欢扮成她兄长的模样出去装神弄鬼,而他们兄妹俩的容貌又是神似,故而罕有人能看破她其实是女儿身。 姜辰锋出剑前自然也不知道他的对手是一个女人,可他当知道时客栈内所有人都知道了。 ——姜兄,你这次可是碰上了麻烦。 夏逸虽然有些同情姜辰锋,但仍是忍不住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 原来月遥也没有睡着。 她毕竟还是一个涉世不深的女子,她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净月宫中清修,第一次与一个男子睡在同一间屋子里总是难免心中忐忑。 她虽然在心中默念“静心诀”,却发现她每念一遍后,却是越发清醒。 她只听到夏逸在床上翻来覆去,接着便传来他的一声轻笑。 夏逸答道:“我只是在笑姜兄。” 月遥道:“姜辰锋这人少言寡语,有何可笑?” 夏逸笑道:“你说的不错,姜兄那张脸凛若冰霜,像是一块冰冻了几百年的石头。我师兄当年可是时常对我怒发冲冠,但与姜兄一比,他真算得上和蔼可亲。” 月遥道:“可你却在笑他?” 夏逸道:“姜兄自然没什么好笑的,但我一想到他今日惹下的麻烦,实在忍俊不禁。” 月遥道:“听闻楚少丰的剑术造诣极高,而且他极宠楚少琪这个妹妹。” “楚少丰若要决斗,姜兄自然欢迎之至,他恨不得全天下的剑客排成队找他决斗。”夏逸长舒了一口气,道:“姜兄发现楚少琪是女儿身时的表情一定精彩极了,只可惜我看不见他那时的模样。” 他说这些话时又想起了凛风夜楼那些弟兄酒后常开的一些玩笑,居然忍不住大笑起来。 月遥当然不知道他在笑些什么,但心底却莫名感到一阵恶寒,便冷冷道:“你如今朝不保夕,却还有心思胡思乱想么?” 这句话像是抽了夏逸一鞭子,他顿时止住了笑声。 过了良久后,夏逸才缓缓道:“月遥姑娘,如今我是独尊门的走狗,而你是净月宫的得意弟子。” 月遥沉默,她知道夏逸一定还有下文要说。 夏逸果然又道:“我们上路以来也算是有惊无险。” 月遥道:“嗯。” 夏逸道:“但若有一日你我行迹暴露,你必须速速离去,当做这两个月来从没有见到过我。” 他说的很认真,也很诚恳。 月遥道:“若真有这个时候……你要我与你划清界线?” 夏逸道:“你应该知道,我已视你为挚友,但即便是挚友,你为我做到这个份上也已足够了。” 月遥再次沉默。 夏逸接着道:“倘若还要你为我这个残废而赔上前程,我死也不能瞑目。” 月遥忽然问道:“你真的视我为挚友?” 夏逸道:“是。” 月遥再问道:“如果你看到你的挚友身负重伤又双目残疾,会不会在危难之际弃他而去?” 夏逸怔住。 月遥又问道:“你宁死也不肯辜负朋友,难道我便可以?” 夏逸还是怔着,他在这一刻又想到了惜缘。 ——惜缘,你的妹妹其实远比我明白事理,你虽要我替你照顾她,如今却是她在照顾我…… 夏逸开怀笑道:“你真的很像惜缘。” 她们是姐妹,当然长得很像——只是惜缘总是会对着他笑,她的笑就像温暖的阳光;而月遥却会在他笑时说出一句让他像是被人泼了一盆冷水般的话来。 她们姐妹的性格截然相反,惜缘仿佛是善解人意的海棠,而月遥便是纯洁高尚的木兰——但她们都像是温柔的春风,足以吹走他人心中的那片阴霾。 月遥正在思考夏逸这句话的真意时,又听他说道:“月遥姑娘,我……可不可以叫你一声妹子?” 月遥没有回答——他在思念姐姐? 夏逸等了很久也没有得到月遥的答复,直到他听到了月遥那意味深长的一声轻笑:“姐姐还在世时……一直叫我遥儿。” “……遥儿?” “夏大哥,早些休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