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史这番弹劾,八贝勒其实早有准备。在他给自家大格格取名“弘景”的时候就猜测朝堂宗室众人的种种反应,被御史弹劾也是其中之一。事实上,康熙的默认和太子的不在意,已经是出乎他预料的宽容了。在八爷最坏的盘算中,可是每个听闻此名的人都要皱眉头直言“不妥”的。
没想到,最上头的两位主子爷没有当面发话,下面的人也就只能默认了八爷府大格格叫“弘景”了。这都一个多月了,愣是没有人跳出来指责他。这着实让八贝勒有种叠满了装甲偏生对面没攻击的尴尬。“弘景”这名儿跟兄弟们排辈儿,确实是好兆头,然而放在当阿玛的耳中,又嫌弃它不够古雅好听。
八爷处心积虑,给闺女想了个叫“景君”的名儿,这才是符合他们药王谷一贯风格的好名字。不过这名字非要掰扯,也是有些僭越的。“君”,王也。“景”,又常作为帝王谥号。虽然姑娘家叫“昭君”、“文君”,自秦汉便有之,但毕竟如今是把文字狱玩出花儿来的朝代,爱新觉罗家的女孩儿都是叫“吉祥”、“有福”、这个花儿、那个鸟儿的满语名字。他为了把他心目中的好名字给闺女,不得不使点小手段。
系统里有篇文章说的好:“中国人的性情总是喜欢调和、折中的,譬如你说,这屋子太暗,说在这里开一个天窗,大家一定是不允许的。但如果你主张拆掉屋顶,他们就会来调和,愿意开天窗了。”【1】放在景格格的名字上也是一样的,他先弄个“弘景”给闺女,总会有人跳出来说他怎么能给女孩儿取皇孙的名字,如此再据理力争一番,上下都会觉得他受了委屈,到时候再给闺女取名叫“景君”,那就不会有人说什么了。
结果!康熙和太子都没对“弘景”这名说什么,弄得八爷不上不下,最后只能捏着鼻子想:“弘景就弘景吧,总归跟兄弟一个字辈儿,是有些尊贵的。就是皇阿玛取名,还是太过板正了,少了些趣味。”
还好康熙不知道老八这番腹诽,不然就要骂人了。“一个给自己取字‘长寿’的家伙,还好意思说别人取名不够好?”
总之,八爷都已经快捏着鼻子接受现实了,诶嘿,有个倒霉御史跳出来了。
八贝勒就冷冷地看着他,心里一片安详。弘景是个好名字,景君也是个好名字,成年人他都要。“哦,你主子是宗正吗?还是宗令?”
那御史脸都涨红了。“臣是正经科举出身,定贝勒奈何以奴才来侮辱臣?”
八贝勒抱着手臂,脸色之冷酷能够跟他几年前在大朝会上展示鸦片危害时相比了。“皇家子弟取什么名儿,只有宗人府来管,可不是御史台的职责。我还以为是宗人府的属官在说话,没想到竟然是张御史。李大人,您这御史台管得有些宽了吧。”
李柟是时任左都御史,一个没什么存在感的小老头儿。被八贝勒的炮火轰到,后背上都是冷汗。天地良心,他都快退休了,怎么还出了这么桩事?谁不知道八福晋是八爷的逆鳞,如今还要加上一个八爷府的大格格。这姓张的小年轻是有多想不开,要去惹这个活菩萨?
不过李老头一心只想安心退休,他手下的张御史却是个有大抱负的。“定贝勒要当着圣上和朝堂诸公的面,威胁御史吗?何不正面应答以皇孙字辈为格格取名一事?”
八贝勒:“我已经应答了,某人是听不出来吗?那我就再说一遍:干卿何事?”
“咳,咳咳。”左都御史李老头拼命咳嗽起来,连带着前面的几个老臣也在咳嗽。
坐在龙椅上的皇帝今天应该是挺闲的,有心想点几个儿子出来说话,然而一看老八的脸色,想想还是算了。“这事儿就让宗人府去商讨吧。有事就奏来,无事就退朝吧。”
最近除了等待西藏那边的消息外,朝中最大的事情就是筹备大选。这可是相当辉煌的一次选秀,十一阿哥、十二阿哥、十三阿哥、十四阿哥的嫡福晋都要从这一届的秀女中产生。除了十一阿哥身体不好,有守活寡的风险外,其他几个阿哥都各有各的尊贵,因此也是各大家族抢破了脑袋的联姻对象。哪怕自家没有合适的姑娘,门人家漂亮的女孩子,送进去当个妾室也是使得的。还有亲朋好友家的女孩儿,也可以试试侧福晋之位。更不要说,前头几个贝勒的院子里,也可能要进新人呢。
相比于其他府上热热闹闹的,八贝勒府上就安静多了。
景格格已经两个月了,还不能翻身抬头,但喜欢抓东西表示亲近。她像是知道什么似的,凡是八爷在的时候,就喜欢抓着八爷的朝珠或者衣襟。而若是八贝勒没抱着她,她就去抓云雯的。两个奶妈,只有在八爷和八福晋都不在跟前的时候,才能得到景格格的讨好。至于旁的那些陌生人,抱她一下都能引来小祖宗一番哭嚎,更别提什么亲近了。
“再没有见过这么认人的孩子了。”嬷嬷丫鬟们都说。
景格格在襁褓中吸了吸嘴唇,眼珠子有些不安地转来转去。她如今已经学会了两个词儿:“阿玛”是父亲,“额娘”是母亲。她这个新家里的语言环境挺混乱的,至少用着两种语言。她爹娘读书,起码他们读诗歌的语言,与嬷嬷们之间说话的语言是不一样的。前者相比后者有更多的发音。但从母亲抱着她,对着父亲反复叫“阿玛”来看,这个词代表父亲应该是板上钉钉的事儿。反之亦然。
不过小婴儿的声带还没发育到可以说话的程度,所以小景同学只能将这一点记在心里。准备着早早地说出来让父母高兴。
她上辈子亲娘去得早,少有在母亲怀中长大的记忆。嫡母虽不坏,却是个冷淡的。这辈子能够躺在身生母亲身边,被她嘘寒问暖地照料,心里难免感动。
就连被换尿布这种事,也从一开始的尴尬变成了高兴。上辈子都是乳母丫鬟给她换尿布,哪里有大家主母屈尊给庶女换尿布的事呢?这辈子就奇了,不光是母亲给她换尿布,父亲还给她换尿布擦屁股呢。这也不是贫民之家,金雕玉饰,呼奴唤婢,秩序井然,俨然公侯之家。
只能说自己遇上了好父母了。
回忆起上辈子的遭遇,小景磨了磨没有乳牙的牙床。这份眷顾能持续多久呢?她心里没底,她毕竟是个女孩儿,对家族来说天生要矮兄弟一头的。
阿玛抱着她逗她玩的时候还好,她不会去想前世记忆中那个模糊的父亲。但今天,父亲明明已经回来了,但刚刚又匆匆放下自己,往前头去了。是出了什么事儿吗?还是说哪个女人怀孕了?要给阿玛生弟弟了?
景格格捏紧了小拳头。
正在会客厅跟宗令面对面的八贝勒觉得鼻子有些痒。宗人府最大的是宗令,上任宗令是前简亲王雅布,老牌铁帽子王,几度出征。然而雅布前两年去世了,简亲王的爵位沿袭到了同龄人雅尔江阿头上。显然以雅尔江阿的年龄和资历都是当不了宗令的,可如今宗室里老一辈的王爷还真的给死完了。最后,宗令之位由安郡王玛尔珲担任,便是如今坐在八贝勒对面的这位。
安郡王这个名头或许没什么名气,但若说安亲王岳乐,那可就大名鼎鼎了。正是云雯手帕交郭络罗氏的外公,那个顺治爷最器重的堂弟,爱新觉罗宗室中最后的将才。不过安亲王不是铁帽子王,遵循的是降等袭爵的规则,到了岳乐儿子玛尔珲头上,就成了安郡王。兜兜转转,宗令的位置又回到了安王府的手中。
眼下,这位四十岁的小堂叔就笑眯眯地看着八贝勒:“‘景’字乃是皇上亲口许的,宗人府就不说什么了。但这‘弘’字,最好改了去。八爷觉得如何?”
八贝勒皱了皱眉,说:“我没有得罪堂叔吧?堂叔为何也站在那些腐儒那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