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四十一年的春节即将到来,北京城里爆竹声此起彼伏,家家户户挂起了红灯笼,一派热闹的节日景象。即便皇宫中的天家父子关系紧张,已经到了结冰的程度,但只要没有彻底爆发出来,就影响不了老百姓过年的热闹。各个卖年货的铺子外排起了长队;酒楼里座无虚席、人来人往,灯火通明到深夜;甚至西洋传教士们也入乡随俗,在教堂门口有金发碧眼的洋人排演的短剧,什么分海,什么复活之类的,虽然看不懂,但不妨碍许多老百姓去看个西洋热闹。
而这样的热闹传进东城的杏林客栈,也让这间装修精致典雅的客栈多了几分烟火气息。
“以柔兄,叶桂来看你了。呦,瞧瞧这脸蛋,怎么瘦了这么多!”太阳已经高悬,张以柔还躺在床上养神,结果,赖床还没有赖舒服呢,就听见叶天士那叭叭个不停的大嗓门。
张以柔下意识地往被子里又缩了缩,他这可是一楼天字号房间的暖炕,暖洋洋的别提多舒服了,他才不想从温暖的被窝里钻出去。
不料叶天士完全不把自己当外人,直接伸手进了被窝,抓住张以柔的手腕,几秒钟就摸出了大致的脉象。“以柔兄,既然已经大好了,就走吧。今儿可是名医大会的结会日,八爷亲自到的。前几日还能迟到,今儿可不能了。”
这两人都是名医大会的资深会员了。
叶天士凭着几次救疫的功劳,年纪轻轻就封到了正七品的御医,这次景县-山东大疫,他又一次身先士卒,尤其是在八爷病倒的时候挑起大梁,因此被加封到正六品,与不幸殉职的医士们同一品阶,可以说是如今杏林中的佼佼者了。
相比之下,同乡的张以柔就要逊色多了。他也在奔赴山东的救疫队伍之列,然而早早就染上了痢疾被迫休养,最后除了拉脱了形瘦了二十斤外,就没怎么帮上忙。虽然最后八爷也替他弄了个八品的编外御医的名头,然而张以柔自觉配不上,便一直在屋里躲羞。
张以柔之父张路玉亦是江南名医,教导家中子弟很是严格,虽然前两年去世了,然余威犹在。到什么地步呢?只看张以柔在病重之时嚎哭“我不敢去给我爹上坟了”便可知端倪。
张以柔有些自卑,又有些社交恐惧症,但面对八爷要莅临名医大会这样的正事,还是不敢马虎的。当即翻身坐起,也不管后背是不是要被冬天的冷空气冻着了。“对哦!今儿除夕了!现在是什么时辰?”
叶天士将张以柔的衣服从乱糟糟的被褥中翻找出来,一件一件地丢给他:“马上就巳时。还成还成,你抓紧些还赶得及。”
“这不是只有半个时辰了吗?”张以柔急了,抓着衣服就往身上套。人的潜力都是逼出来的,只见他几下就把衣服给穿好了,一边绑腰带一边往洗漱台边冲,也不管盆里的水是不是凉的了,胡乱往脸上拍了几下,又用毛巾一抹,就算完事儿。还好张以柔睡觉的时候把辫子盘起来了,现在放下来就成了,并不用重新梳头,不然这工程量可就大了。
前后不过几分钟光景,张以柔就急急蹿出房门。他和叶天士二人穿过杏林客栈上房自带的小院子,沿着青石铺成的小路进入到客栈大堂。
大堂里还站着几名或穿长袍或穿夹袄的男子,有老有少,有高有矮,大部分气质是偏文化人的,然而也有一名又黑又瘦的老汉。若说大家有什么共同之处,那便是胸口上别了一朵紫色的假花。那假花是用丝绒制成的,色彩艳丽而不乏光泽变化,栩栩如生,这手艺一看就不是路边的便宜货。
“哎呀,来了。我就说,由天士去喊,以柔一定立马就起了。”中间一人笑着捋胡须道。
“莫急,约了巳时二刻,还有一个时辰呢。”又一人道。
张以柔停下往外冲的脚步,抬眼看向客栈大堂墙壁里镶嵌的自鸣钟。两根指针指向七点四十五的位置。张以柔的脸颊立马涨红了。“叶天士,你又骗我!”他喊道,声音里全是委屈。
在场众人大多比张以柔和叶天士年长,见两个小辈打闹,不由哈哈笑起来。还有人起哄道:“打不得,打不得,天士如今可是正六品的御医大人了。”
名医大会的会场在城西的三怀堂,距离城北的杏林客栈步行需要半个多时辰。时间的限制也不能让两人打闹太久,于是不一会儿就准备上路。不过——“以柔是不是忘了戴藤萝花儿?”
张以柔低头一看,可不是胸口没有别绒花嘛。“坏了,我早上起得急……”他嘴里的解释到一半,脚步却已经往后头冲,还是叶天士拉住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朵紫藤萝绒花来。
“就知道你会忘记,我给你带出来了。”
“多……多谢。”张以柔哆嗦着把这朵名医大会入会凭证的绒花别到胸口,才敢摸一摸因为两次惊吓而砰砰直跳的心脏。叶天士这样社交牛逼症的朋友,真是让人又爱又妒。
这一行十来人的名医队伍,步行到三怀堂隔壁的大宅子的时候,会客间里已经坐了好些人。京里有名望的药铺、医者,几乎都来齐了,好些人围在太医院陆士成身边给他道喜,这位是八爷的师弟,这次山东之行,也是升官半级。只升半级不是功劳小,而是他若再升一级就到院判了,而太医院的左右院判只有两个坑,上面的还没走就只能压着下面的品级罢了。也就是说,如今的陆士成御医已经是院判之下第一人了。
陆士成见到叶天士一行进来,便挥退了周围奉承的人,挺殷勤地迎上来,笑容满面地道:“是叶大夫来了,快请入座。”
叶天士也笑着迎上去:“哎呀哎呀,怎么好劳动陆太医亲自迎客,可折煞我了。”
陆士成只是普通的技术官员,哪里是叶天士这种天才兼社交牛逼症的对手,几下就露出了贫家子弟的底儿。“我只知道叶大夫不是池中之物,将来不是我等可比的。折煞我还差不多,怎么就变成折煞您了呢?且我本就奉了八爷的命招待诸位,这点地主之谊还是让我尽了吧。”
叶天士本来是客套的,哪里想到对面是个老实人,于是也不再多客套,带着一票南方的医者按照品阶入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