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不白提着一口气,落在一处青石铺就的窄巷,琉璃瓦下滴水的铃铛被他衣角带起的风晃动几声清脆。巷子很窄,仅容两人并肩通行。君不白稳住身形,回望来时方向,未见那一棍落花流水的踪影,胸口提着的气舒顿时展开,如释重负。 两堵墙夹成的窄巷清冷无声,无人穿行,君不白理好衣容,拢袖,阔步走出窄巷。 巷口不远有几家小贩占了极佳位置,叫卖声勾住沿街的行人停下步子瞧上几眼,摊前扎眼的小玩意不算精巧,却是别具一格,此间独一份。一对新婚的夫妇瞧上海珊瑚打磨的耳坠,耳坠红豆大小,通红圆润。出手不算阔绰的郎君与摊贩讨着价钱,引来路人目光,新妇一脸娇红扯着夫君的衣袖。 与叶仙子成亲后会是何种景象,君不白想不出来,驻足片刻,笑了又笑,在心底为那对新人送上一句祝福,随后撇下众人,走去别处。 君不白幼年长在金陵,如今举目,街上旧景如新,却是新人换旧,不见当年。 暂无去处,君不白漫无目的闲逛,走了半条街,停在一处卖盐水鸭的摊子前。临近八月,金陵的盐水鸭最是好吃。竹竿挂起的几条盐水鸭肉满皮滑,让人不禁咽下几口口水下肚。体态肥腴的妇人埋头斩着鸭子,两指宽厚的鸭肉叠着码在盘中,妇人转头朝身旁喊一嗓子,高出小摊一头的女童欢快跑来,接过碗碟,送去一旁酒肆。 酒肆里有人喝酒,一碟鸭子,一壶黄酒,最是解馋。 君不白摸出一锭碎银投在钱匣中,吩咐妇人斩一只鸭子送去酒肆,妇人浅笑一声,抬头取一只品相上好的鸭子,起刀快斩。 君不白抬脚迈上酒肆石阶,与送完鸭子的女童撞在一处。女童脸上被汗珠浸透,用袖口粗乱抹上一把,抬头嘿嘿一笑,绕开君不白,跑回自家摊前,小摊后有一条低矮的竹凳,女童瘫坐在竹凳上短暂歇息,等娘亲再唤她跑腿。 穷苦人家,大都如此。 酒肆不大,一间简屋,四张桌子,墙角堆满黄酒坛子。八月饮黄酒最好,鸭蟹寒凉,黄酒能暖胃驱寒。 “掌柜,一壶好酒。”君不白在门前桌子落坐,门口宽敞,能看见街上风景。 掌柜瞧见君不白一身锦缎,猜他应是误入此地,恰巧一时嘴馋的富家子弟,精心挑一副珍藏的白瓷酒器,麻利打好一壶上等好酒,双手捧着送去桌前,低头哈腰道:“公子见谅,小本生意,赚几个糊口的钱,只有酒水,您若是想吃什么,喊我跑腿即可,这条街小吃甚多,比天下楼的酒菜还要胜上一筹,好多公子小姐都慕名而来的。” 君不白接过酒壶,倒一盏酒,端在鼻底浅嗅,八月桂花酿酒,甘冽清甜,仰头浅尝半盏,捻起酒杯笑道:“我可听闻天下楼苏楼主这几日就在金陵,掌柜你这话自诩胜过天下楼的话,要是被她听去,她不得亲自掀了你这酒肆。” 掌柜听罢,反倒一脸得意,挺直腰杆炫耀道:“公子有所不知,这条街当年可是苏楼主出资筹建的,您别看这门前的各家小吃简陋,那都是苏楼主亲自写的配方,各家的买卖如何经营,占据何处,定价几何,都是苏楼主亲定,还有我这酒肆每个时令的酿酒方子,都是苏楼主写的。” 掌柜双目虔敬,话音刚落,肃净衣袖,理好发冠,朝天下楼迎身一拜。 心中感慨万千,多年前的这条街,流民四起,饿殍遍野,苏楼主慷慨解囊,为众人建下居所,又倾授生存之法,才有今日这般丰衣足食。 掌柜抬手一挥,豪迈道:“今日这顿酒,诸位尽可畅饮,酒钱分文不取。” 酒肆中吃酒的大都是熟客,掌柜这番豪爽,引来众人高呼,忙喊掌柜再打一壶好酒续上。 掌柜笑意盈盈,几步退去柜台打酒赏客。 “多谢掌柜的酒。” 君不白举杯道谢,送盐水鸭的女童捧着一叠鸭子迈过门槛,放在君不白桌前,弯腰道一声谢,瞥见满面红光的掌柜,转身跑出门去,呼喊斩鸭子的妇人,“娘,爹又喝醉了,正免费请人喝酒呢,屋里的酒缸都快见底了!” 斩鸭子的妇人停刀,回望一眼屋内,不紧不慢道:“没事,你爹是高兴。” 掌柜与君不白的交谈,妇人听得一清二楚,招手让自家女儿来自己身前,柔声道:“你不是一直想去天下楼见苏娘娘么,她这次回金陵小住,说不定哪天就来这了。” 苏娘娘,这称谓娘听了该是何等反应,君不白灌一口桂花酒,遮去嘴角笑意,又夹起一块盐水鸭喂入嘴中,皮薄肉嫩的鸭子也有股桂花香味,爽口弹牙。 女童的眼睛里有无数的光在闪烁,像夜晚映在湖底的明月一样晶莹,却又在一瞬间乌云满布,失去整片光亮,低头失落道:“整个街上都在传,苏娘娘这次回金陵是去有情司商议婚事的,怎么有空来我们这个地方。” 妇人用腰间围布擦净手上油污,将女儿扯在怀中,“你啊,这些年跟我们抛头露面学了不少市井的活法,太过老成了,苏娘娘可不是那种人,等你见了她,就知道她是个多么聪慧豪爽、明媚洒脱、心地纯良的奇女子,娘不求你将来大富大贵,只希望你也能跟她那样,活得惬意逍遥,无病无灾。” 女童眼里的光再次升起,从娘亲怀中挣脱,露出一张久违的笑脸,“娘,晚上我们去天下楼的河边捡田螺吧,说不定就能撞见苏娘娘呢。” “等晚上收了摊,娘跟你一块去。” 妇人慈爱地笑着,看着女儿一蹦一跳跑回躺椅,片刻功夫便瘫在椅面睡着。察觉有人看她,妇人与君不白对视一眼,行一极简的礼数,转身收拾盐水鸭摊。 君不白收回目光,正欲屏退杂音细品盐水鸭,屋外落下一片雪花,飞在酒盏中,随后屋外雪景倾泻,雪如珠帘,酒肆骤寒。 江南从不下雪,雪落江南,唯有姜红雪有此手笔。君不白面色一紧,搁下一锭碎银,飞身跃上屋檐,望向头顶高悬的海市蜃楼。定睛观瞧片刻,发觉雪是从栖霞山顶吹来,风中有人抚琴,飞雪清音。 自己在纵横书院得罪了何人,眼下无事,去纵横书院走上一遭也无妨,君不白一剑凌空,赶去栖霞山问个缘由。 掌柜的送完邻桌熟客的酒,才发觉门前那桌客人不见踪影,想不起他何时悄然离去,抬步去收拾碗碟,瞧见桌上的碎银,忙追出门去,艳阳高照的街上,不见客人身影,回身问门前的妇人,妇人摇头,称未见其出门。掌柜望着手中碎银,挪回酒肆,扫视桌上残羹,叹一声白日撞鬼,实属怪哉。 金陵街头,一身青衫素净的曲斜风正在归家途中,自从在苏州城了却心头事,如今才敢壮着胆子回金陵祭拜妻女,特意换了身干净衣衫,一扫往日落魄。漂泊数年,再次踏入金陵,街头小巷都还留着关于妻女的回忆,往事历历浮在眼前,一步一伤感,曲斜风禁不住嘴角在笑,心底在痛。 一袭白衣从头顶略过,久在江湖的曲斜风警觉地背去一只手按在琴上,蓄势待发。瞧真切来人模样,曲斜风收回手,迎身一拜,君不白在苏州曾有恩情于他,自然以礼敬之。 栖霞山顶有抚琴声,琴音凄冷。曲斜风未入江湖前,曾做过几年教琴的夫子,凭音律起伏便猜到抚琴之人身份。 曲斜风足尖轻点,人已落在屋檐上,君不白御剑行得极快,以他的微弱脚力不足以追上,解开身后丝绸包裹的古琴,盘膝而坐,十指抚弦,一曲高山流水从指尖迸出,直奔栖霞山顶。 身后疾驰而来的琴音让君不白悬停长剑,周身覆上一层刀甲,那道突如其来的琴音掠过他直冲栖霞山顶,两处琴音在山腰相持,落满整座金陵的雪被破云的暖阳冲散。 “夫子回金陵了。”纵横书院中,荷花满塘的僻静小院,从不人前展露笑意的女子莞尔一笑,抚平琴弦,指尖琴音戛然而止。 屋檐上,曲斜风裹了古琴背在身后,施展轻功追上君不白,立在一枝桂花树上,说道:“楼主不用前往栖霞山,抚琴之人是白家三小姐,在下有幸教过她几年音律,王家二夫人是她姑母,二人感情颇深,今日之事,怕是一时悲切失了方寸。” 君不白上次见曲斜风还是苏州神农医馆,被乱了心智的楼万春化身山君吓碎一身胆气,今日见他面色红润,神清气朗,本就心中有愧,见他替白家三小姐讲情,按下身形与他平视,送上顺水人情,说道:“既然先生出面,那我便不追究了,先生回金陵可是有要事在身,罗婆婆就在天下楼后巷,你可去寻她,若还有闲暇,去天下楼坐上一坐,酒菜钱全免。” 曲斜风面带微笑,摆手道:“今日回金陵是祭拜妻女,已在罗婆婆那告了假,楼主盛情却之不恭,改日再登门拜访。” 君不白见他眼中悲凉闪过,不好再留他,随意说道:“得空再去天下楼也无妨,如需相助之处,尽可知会一声。” “谢过楼主好意,曲某此番一人回金陵,便是不想叨扰他人,山庄那边亲近之人也没告知几人,还望楼主替在下保守行踪,莫于他人说起。” 曲斜风客气一笑,拱手作礼,随后纵身一跃,飘去金陵街上。 街上繁华,背琴远行的曲斜风身单影只。 君不白目送他走远,举目远望栖霞山,山顶依山而走的书院里,有道女子的身影在低头俯瞰金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