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后院有座废宅,自江湖女子失踪后,宅子一直紧锁。 院中无花无叶,只有一座低矮的假山,矮渠早已枯竭,干涸的渠道被蛛网填满。 沈万鲸每年清明、端午、中秋、重阳、除夕都会来上一遭。不带仆人,独自在院中坐上半个时辰。 今日月色很美,他已无心欣赏,蹲坐在石阶上,捧一壶烧酒干饮。 地底洞天的另一个出口就在屋内,他要演一场父女分离的戏码,戏越逼真,长安的人才能相信带走得是真的沈清澜。 这座院子离沈清澜的院子没几堵墙,后院的打斗声,惹得沈万鲸揪心不已,他不能出门去看,沈梦的生死全都寄托给叶仙子。这个女儿,他真的亏欠太多。 一口烈酒入喉,呛住喉咙,咳出一地血来,风烛残年的躯体,在闭眼之前,也要为大姐的孩子搏出一条生路,他对着矮渠扯出一丝笑意,幼时,大姐总会带他在这院中放生莲花灯。如今物是人非,略显悲凉道:“大姐,你若天上有灵,一定要庇护清澜平安无恙。” 房中有地砖被挪动,沈万鲸仰头灌进整壶烈酒,心如刀搅。摔碎酒壶,撑起柱子艰难起身,横在门口,朗声朝屋内喊道:“沈家家主沈万鲸已在此恭候多时。” 云璃怀抱白石,在屋中立足不前,轻叱道:“沈家一介商贾,也妄想于长安作对。” 沈万鲸抬脚踢开房门,握拳威慑道:“沈某虽是一介商贾,但若有人戕害沈某家人,就算千金散尽,蛰伏十年、二十年,沈某也会将那人踩在脚下,挫骨扬灰。” 云璃媚笑道:“可惜今日只有你一人,并不能拦住我。”说罢,身形如蛇,缠向沈万鲸,指尖紫气萦绕。 沈万鲸一步未退,闷声吃下云璃的攻势,口溢鲜血。 云璃的功法靠得是身形灵巧,沈万鲸站如磐石。云璃缠上沈万鲸,指尖触碰到他心口,衣物里硬物阻隔,凭手感,他内里应是穿了护心甲。指尖五步蛇毒吞食掉沈万鲸身上的姜家云锦,黄金勾连的金丝软甲显露出来。 云璃合手成掌,一阵紫烟拂过沈万鲸面庞。沈万鲸一口将紫烟吞入腹中,张开双臂去抓云璃,想将她困在怀中。 云璃放开沈万鲸,闪入房中,与沈万鲸拉开几丈,震惊道:“吞毒入腹,你居然如此舍命!” 沈万鲸抱空,踉跄站稳,擦去嘴边血迹,这几年卧榻在床,吃去不少名贵药草,依然无力回天,撒手人寰已是早晚的事,区区毒烟,不足挂齿,淡然回道:“沈某已是风烛残年之躯,若能死前庇佑子孙,此生无憾。” 云璃惆怅满目,怀抱白石,训斥道,“难道除了女儿,阁下就没有别的遗憾事么?” 沈万鲸吞毒入腹,腹脏拧成一团,疼痛难忍,身上虚汗打湿金丝软甲,徒增几分重量。沈万鲸大口喘气,恍然间嗅到一股幽香,神识模糊,眼前浮现出那名失踪许久江湖女子,她正在屋中深情凝视他。 沈万鲸心中大喜,朝前方抓去,声音颤抖,歉声道:“你几时回来的,这些年我一直托人找你,你为何不回来,我还欠你一场婚事未完呢。” 蛇血草的催淫药效,会让人率先将所见之人错认成心中爱慕之人。 云璃已得到想要的答案,飞身上前,合掌成刀,斩在沈万鲸后颈上,沈万鲸笑中带泪,向地上砸去。 担心沈万鲸倒下时磕到头,云璃紧扯他身上软甲,奈何沈万鲸体重如山,云璃使出全身力气,勉强让他缓慢放躺,身上衣裙却又挣开几道口子。 云璃长舒口气,从怀中摸出红色瓷瓶,倒出两粒红丸,撬开沈万鲸的嘴喂进去,等他醒来,身上蛇毒自会散尽。 安置好沈万鲸,云璃起身,退出房门,在台阶处朝沈万鲸躬身见礼,轻声道:“师父临死前曾望着江南说过,此生有愧于沈家,无言再见你。师父欠你们沈家的,我会替她还上。” 云璃紧咬红唇,掠上屋檐,洒下一行清泪。 十年前,师父与她辞别,只身入皇城,刺杀女帝,殒命城中。她后来入主奇门,夺得奇门巳蛇之位,翻阅卷宗,卷宗上记载,师父深夜刺君,被夜神斩杀,死前回望江南,血染衣裙,轻唤了一声沈郎。 云璃伤感之际,身后有一剑划空,君不白御剑从屋中飞出。 玉箫声响起,空玄手提狐裘落在屋檐上,小猴子扛竹竿将飞剑打散。 空玄潇洒回身,嘴角油光闪亮,问道,“找到沈家小姐了。” 云璃点头。小猴子舞动竹竿,怒视君不白。 见云璃衣衫褴褛,空玄将狐裘扔给云璃,“你先走,这里我来断后。” 云璃披紧狐裘,头也不回,飞向远处。 屋中沈清澜已爬出暗道,见沈万鲸平躺在地,身子一软,扑上前,泪如雨下。 君不白没去追云璃,沈清澜在屋内,他需守着院子。 屋檐上,空玄打着饱嗝,怀抱玉箫,饶有兴致地看着君不白。连吃了十几张饼,再吹奏玉箫,好不容易吃下的饼会吐出来,岂不浪费了老娘的心意。索性扯几句闲篇,蠕动蠕动肠胃,拖延下时间就行。 空玄玩世不恭地笑道:“你就是刀皇君如意的儿子。” 君不白捏出刀意,小猴子上蹿下跳,嘶叫不停。 空玄嫌猴子聒噪,轻踢一脚,小猴子撅起红屁股挑衅。空玄放任小猴子作怪,连连摆手,劝说道:“别动武,别动武,令尊那人我可打不过。” 一人一猴毫无敌意,君不白散去刀意,语态平和,“你认识我爹。” 空玄一甩玉箫,敬仰之情展漏无疑,“令尊刀皇君如意,乃天下第一,江湖上赫赫有名,谁人不识。” 不能离沈清澜太远,君不白决意诈一下空玄,生出坏心思,轻笑道:“既然阁下知道我是谁,还是趁早离开得好,若是赢了我,我爹那人啊,最是护犊子,可你若是输了,面子上可就不好过喽。” 空玄不怒反笑,“你可比令尊有趣得多,今日若不是有事在身,断然与你去天下楼畅饮几杯。” 君不白斩钉截铁回绝道,“天下楼可不接你这种客人。” 空玄在原地转上一圈,不解道:“天下楼号称天下人皆可去,我这种人为何去不得?” 君不白扬手指向院中,屋内有沈清澜小声抽泣声,底气十足道:“阁下为虎作伥,这种客人,天下楼不接。” 空玄摇头,“你啊,不如令堂,若她还在天下楼,会先让客人进门,狠狠宰上一笔,等人喝得伶仃大醉,再揍得那人满地找牙,打断一条腿,扔扔去大街上。” 空玄说得好似亲身经历一般,君不白心情舒畅,轻笑道:“看来阁下在天下楼吃过亏了。” 空玄两指捏成一点,叹声道:“吃过一点小亏而已。” 君不白提醒道:“阁下既然吃过亏,就应该回归本心,少做些伤天害理之事。” 君不白话音刚落,一团烟火在沈府正门炸开,响彻夜空。 “看来我该走了,下次一定会让你请我去天下楼喝酒。”时辰已拖延到位,无需再留,空玄招手,小猴子跳上他肩头,折身掠向正门。 君不白按下剑身,落入院中,屋中沈清澜脸上挂着泪痕,双眼红肿。 君不白低声问道:“你现在作何打算。” 沈清澜别过头,擦净泪痕,伤心道:“我要留下来照顾我爹。” 青玉手罗青飞入院中,声如洪钟,“你不能留在扬州。” “罗婆婆。”沈清澜见到熟人,再次哭出声来。 罗青几步迈入屋内,在沈万鲸身上查验一番,宽慰道:“你爹只是中了蛇毒,并无大碍,过了今晚,你若还留在扬州,那你爹拼死做的局便前功尽弃了,你即刻带你爹一同随我去苏州暂避些日子。神农谷的孙妙手也在苏州,他可是医科圣手,你爹由他诊治,大可放心。” 最信罗婆婆,沈清澜止住哭声,去搀扶沈万鲸。她身子瘦弱,几次都未能抬起。 “站着干嘛,帮忙啊,难道让我老婆子扛他。”罗青朝君不白喊道,如训孙子。 老太太今日脾气古怪,谁惹了她。 君不白不敢怠慢,勾手,御物决将沈万鲸轻松抬起,客气问道:“将他搬往何处?” 罗青双手青玉色浮现,飞上空玄方才站立的屋檐,回身道:“去沈家侧门,那有套好的马车,庄主也在那,你先带清澜和沈万鲸过去,我有事要去处理,稍后与你汇合。” 罗青叮嘱完,一跺脚,飞向沈府正门,留下君不白和沈清澜面面相觑。 叶仙子就在不远的院子,御剑带上沈清澜,若是被叶仙子瞥见,连解释的余地都不会有。君不白牵动御物决,将沈万鲸横在半空,轻功掠地,向侧门赶去,沈清澜在身后紧随。 沈府前院,空玄着急赶路,踩碎几片屋顶的青瓦。青玉手罗青紧追上来,与他并肩而行,着实吓了空玄一跳,止步,停在屋脊上,肩上的小猴子瑟瑟发抖,不敢吱声。 空玄刻意拉开距离,小心翼翼道:“老娘,您怎么来了。这若是被人瞧见了,我会暴露的。” 罗青从怀中掏出一双靴子,扔给空玄,“刚才庄主在,有些事不方便讲。纳的一双鞋忘了给你。你一个人在长安,多注意些吃穿。” 空玄脱下旧鞋,换上新靴子,靴子有些挤脚,隐而不言,在老娘眼前跳动几步,夸赞道:“老娘,这靴子当真合脚,穿着也很是舒服。” 罗青面色阴沉下来,眼露凶相,两双手青玉色森寒泛光,“你身在长安,万不能忘记使命,若是步入歧途,误了大事,我会亲自去长安,将你斩杀。” 老娘一向说到做到,空玄一改凝重,抱拳于胸:“娘,您放心,定不辱使命。” 罗青转而慈祥道:“此次画眉也去长安,记得护她周全,不能让她受半点委屈,也不能怠慢了她。” 空玄乖巧点头。 唠叨几句,罗青转身飞向沈府侧门。 空玄僵在原地,笑意由暖变凉,将旧鞋子扔给小猴子,掠向正门。 自此母子一别,再无相见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