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不清退田亩,他一日不离娄城?直到把四大家族耗死!文采斐然,口气不小!吓着我了。” “老爷怕什么?他们现在已是朝廷的弃子,刘招孙不管了,照这架势,他能不能活着离开太仓都难说!还敢在老爷面前托大!真把自己当根葱了!老爷英明,有苏州那档子事,朝廷也该知道,哪些人该惹,哪些人不该惹!也不看看太仓是什么地儿,老爷世世代代都在这里,哪轮得上他们撒野!老爷,要不,今晚我让唐振铁再去放把火,烧死这姓张的。” 太仓王府,十六进庭院。 靠东厢房客厅内,站着主仆两人。 一身锦缎、贵气鄙人的王衡,此刻正手捧一份刚撕下来的公文,公文上盖有经略府大印,据说是张经略通知太仓全城百姓的告知书。 王衡摩挲着手指上的玉扳指,忽然把公文在手心一揉,扔到地上。 “张居正这个小儿子,真真是不知死活,不知进退,非要见血才罢休!” “老爷息怒,他们张家都是这货色,死到临头还嘴硬····,这些天杀了唐振铁百十号兄弟,连累老爷花了几万两银子。” 家奴说到一半,忽然又想起放火的事,于是问道:“老爷,今晚月黑风高,要不要放一把火,烧死他们!” 王衡扬起手臂,一脸严肃道:“不急,陪他们耍耍。” 家奴急道:“老爷,听卖木材的老沈说,鞑子正在武昌鄂州编练新军,短短几个月又招了几千兵马,等他们练成了,咱们的麻烦季来了,事不宜迟,既然咱们已经和朝廷闹翻,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尽快杀光督查,去倭国。” 王衡眼睛眯缝成一条线:“老周,去年便让你准备退路,船都备好了没?郑森他们可以派多少船接我们?” 老周抚须微笑:“老爷,早备好了,都在松江府,四月初一,东南风起,咱们就和松江马老爷一起,去九州,郑军爷备下一百多条福船,应该足够把咱们东西搬完。” “搬不走的,改烧就烧,该砸就砸,不要给刘招孙留一砖一瓦,”王衡环顾客厅中摆放的名贵家具,微微叹息道:“太仓老宅存世快三百年了,没想到最后也要毁在我手中,老周,到时候把这座十六进大院也烧了!” 老周沉重点点头,不无遗憾道: “可惜还有几十万亩良田,装不了,带不走,留给这群泥腿子,真是造孽!” 王衡摇摇手,示意老周不要再说这些伤心事,他忽然想起什么,又问道: “一船收咱们多少银子?” 家奴伸出三根手指,颤巍巍道:“三百两。” “三百两?” “对,老爷,郑森账房先生喊价三百五十两,磨破嘴皮子才到这个数。” 啪! 王衡抡起茶杯,狠狠砸在地上:“娘希匹的!一艘福船造价不过三千两,用他一趟拉货,就收三百两,一百艘船三万两!海盗就是海盗!” 王老爷砸碎一个茶杯,兀不解气,又抡起茶壶砸在地上,旁边两个丫鬟吓得尖叫一声,四散而逃。 “这些年,若没我们王家帮衬,帮他们走私买卖,郑森的南货,如何能卖出去?张口就要收三万两,他怎么不去抢呢!” 老周连忙道:“老爷,郑森去年被吴阿衡打败,损失了上千艘船,现在哪敢出来打劫,一直猫在倭国,前些时日,脑子进水,鬼使神差跑到登州打劫,东西没抢到多少,还被齐军打得满地找牙,自己损失不小,现在他们肯定想从咱这里找回去·····” 王衡气不打一处来,指着老周骂道:“住口!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老周只得先不说话,不过过了一小会儿,他又按耐不住,指着地上公文道: “老爷,张允修写的这个东西,你还没看完,后边还有。” “还有什么?”王衡气鼓鼓道。 “好像是写给太仓百姓的,” 老周边说,边把揉成球状的公文展开,公文变成张皱巴巴的废纸。 “能配合官府,积极揭发检举豪绅大户罪行者,赏银百两,经略府为之保密,待清丈亩结束,优先分田···” 张允修嘴角扬起轻蔑微笑。 “指望鼓动泥腿子,就想扳倒太仓王家?痴人说梦。” “老爷,”老周一脸嘲讽道,“张允修还说,老爷你煽动豪绅对抗新法,和打行串通一气,是元凶首恶,三日之内,他要斩你人头,让全城百姓好好看着。” 王衡像是听到一个极好听的笑话,仰天大笑。 “张允修三日之内,要斩我人头?凭他那两百人不到的残兵?他想干什么?让他能干什么?” 老周附和道:“老爷说得对,张允修这厮现在急了,狗急跳墙,想杀老爷。” 王衡喃喃自语道:“他说要三天杀我?” “老爷何必担心,高渐离当年还想刺杀嬴政呢!” 主仆两人互看一眼,哈哈大笑。 “张允修手里现在没有王家拖欠税赋证据,凭什么动太仓王家?再说,他现在没兵没粮,来硬的我也不怕!我这碉楼,固若金汤,易守难攻,百人强攻,不打个七八天,根本打不下来,他来,就是来送死!乘着咱们离开鞑齐之前,要给刘招孙一个惊喜。” “老爷的意思,是先下手为强,给这老东西来个杀鸡取卵?” 王衡连忙摇手:“什么杀鸡取卵,太残忍了,我虽只是个举人,好歹也是读过圣贤书的,怎能做此伤天害理之事。” 所谓杀鸡取卵,就是把人先阉掉,再割掉····这些年来,因为得罪王衡下,被“杀鸡取卵”杀死的太仓佃户不计其数。 “不用杀鸡,也不要取卵,先陪他耍耍,他不是一直惦记王家那二十万亩良田吗?明日我宴请他到这里,在酒席上就和他谈清丈亩的事情,明日,老子要当一回项羽!摆一摆鸿门宴!” 老周忧心忡忡道:“老爷,项王最后可是····” 王衡一巴掌拍在家奴脸上,怒道:“废话少说,老子这回偏要宰了刘邦,赶紧去安排,找些好手,误了大事,老爷把你腰子噶了,把你杀鸡取卵,卖到秦淮河当男妓!” 老周长着一脸络腮胡,皮肤粗糙的像柳树皮,显然不适合去秦淮河从事特殊职业。 他知道这是老爷在和自己说笑。 “老爷,要是明日,姓张的不敢来呢?” 王衡呵呵一笑:“不敢来?那更好,那以后经略大人说的话就是个屁,没人听他了!他在太仓更待不下去!” ~~~~~ 南京,紫禁城文华殿。 清晨东点点头,章麻子连忙道: “张允修在太仓推行新法,很是艰难,咱们派去太仓的人,让当地豪族杀了几十个,张经略和他们背地里过招,还没撕破脸。” 赵率教神情严肃,他对江南那些豪族大户本来就没什么好印象,没想到这次竟然闹出这么大动静。 “广德帝要清丈亩,问豪绅大族要土地,粮食,丁口,这三样,都是他们的命,所以,他们要和大齐拼命。” 刘招孙御风而行,一身仙风道骨。 “赵总兵,你知道张允修是谁吗?” 赵率教一脸茫然,他对广德帝新近提拔的这位苏杭经略,了解确实不多。 “他是张居正的东回忆片刻,连忙回道:“回陛下,太仓几家大户,都有参与,王衡是他们的头领。” 章东对王锡爵的儿子王衡没什么好印象。 当年,王衡在为蓑衣卫画尸体解剖图,章东见过此人,两人脾气很不对付,可说是水火不容。 “可惜了。”太上皇长叹一声。 张麻子小心翼翼打量太上皇,根据他的了解,每当刘招孙开始叹息,便会死人。 “当年王衡不喜辽东风土,屡次请辞,说想要回松江府吃鲈鱼(注释1),朕给了他机会,让他归因田园,做个世外高人,他本可好好当他的画师,以后成为文徵明董其昌那样的大才,没想到这厮,在太仓做出这等祸事,把手伸出天际,插手不该管的事,还杀了朕的人。” “章东。”刘招孙目光炯炯,形若神明。 “陛下请吩咐。”章东仰望比自己高出一头的太上皇。 “王画师的巧手,朕很喜欢,你和刘兴祚,带上蓑衣卫全部人马,随赵总兵去一趟太仓,该杀的,这个王画师,要生擒,把他双手砍下来,硝好,送回南京,朕要留作纪念。” 注: 1、《世说新语·笺疏》:张季鹰辟齐王东曹掾,在洛,见秋风起,因思吴中菰菜羹、鲈鱼脍,曰:“人生贵得适意尔,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遂命驾便归。俄而齐王败,时人皆谓见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