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门瓮城站满辽民,他们手里握着长枪重刀,还有人身上披着后金的铠甲。 两个广宁家丁看得心惊胆寒,两人瞪了康应乾一眼,掉头便走。 康应乾望着绝尘而去的家丁,冷笑两声,转身返回瓮城,刘招孙迎面而来。 “刘总兵,民心可用啊,有他们在,辽镇也不敢造次。” 刘招孙抬头望着城墙上黑压压的辽民,淡淡道: “辽人已经觉醒,以后再无人可以欺凌他们了,大明不能,建奴不能,我们也不能。” 康应乾正是万丈豪情,听刘招孙这样一说,顿时有些气馁: “觉醒?咱们可是帮他们守住了沈阳城,死了两万大军!” 刘招孙忽然想起前世看过的日本电影。 一群落魄武士帮农民保卫山村,武士们在付出惨重代价后终于击退山贼,最后活着的三个人被农民无视,在热闹的插秧舞中黯然离场。 “辽人守住了城池,我们扩大了地盘,各取所需,互不干涉。不要对百姓抱有幻想,康监军,跟着本官继续战斗吧。” 刘招孙这话听得康应乾一头雾水。 他脸上表情不断变化,缓缓点头,也不知听懂了多少。 刘招孙策马走向浮桥,他要赶过去查看战果,走了几步,远远对康应乾道: “所以,本官要把沈阳丢给朝廷,让新任辽东经略去应付这些吧。” 这话,康应乾听懂了,他抚了抚胡须,自言自语: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眼下也只有朝廷才能镇住这些辽民。” 他翻身上马,急忙跟上刘招孙。 战兵们正在将战场上缴获的粮食、铠甲、金银,全部收拢起来,堆积到北门瓮城。 一些眼红的辽人蠢蠢欲动,想要出城抢后金兵留下的粮食金银,邓长熊率战兵驱退了这群人。 这是刘招孙的底线,任何人都不能触碰。 他可以不让士兵进城搜刮那些无主之财,也可以不让商务司的人去清理那些无主之地。 然而,后金在南岸遗留的所有财物,都将归开原军所有。 因为,这是开原兵和川浙兵拿命换来的,关乎军人荣誉,任何人不得亵渎。 经历了血腥屠城,又有了暴起反抗,沈阳城中这群手持利刃的辽民,对任何军队都没了信任,也包括对开原军。 斩杀完城内后金兵,城内秩序就靠辽民自己维持,开原军只在北门瓮城休整。 商务司派人进城向辽民购买汤药等物资,都是一手交钱,一手拿货。 刘招孙治军严苛,恩威并用,又辅之以他所谓的大道。 到目前为止,开原军没有一起扰民事件发生。 杜度带着两名戈士哈,亲自将佟养性送到刘总兵面前。 佟养性遍体鳞伤,鼻子被打的歪在一边,说起话来嗡嗡嗡,像是被盖在一个大缸里。 “本官斩杀你兄长,是因为他残害汉人无数,且以此为荣,他还差点杀了本官的女人。” 佟养性跪在地上不停叩头谢罪,刘招孙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一名卫兵把耳边贴在佟养性身前,仔细聆听。 “大人,他说他以后给您当包衣,做牛做马服侍您。” 刘招孙环顾四周,上前扶起佟养性。 “本官为之奋斗者,就是让普天之下再不要有包衣。” 佟养性灰暗的眼睛顿时变得明亮,他早听说过刘招孙为人处世异于常人,听到这么说,心想刘招孙必定是要千金市骨,饶过自己这次。 刘招孙缓缓抬头,目光逼视佟养性,忽然怒道: “佟养性,你既是汉人,又是巨商出身,不愁生计,比丁碧还要富有,却主动给奴酋做狗,为名还是为利?” “去年建奴占据抚顺清河,屠戮两万多汉民,你帮建奴开城门,功劳不小,如今既有忏悔之心,本官便成全你,你好好偿还死者,还他们每人一刀吧。” “将他舌头拔了,好好医治,送往京师前,不可让他死去。” 一脸阴鸷的裴大虎二话不说,招呼两个卫兵,拖起佟养性走下去。 站在旁边的杜度身体颤抖,他知道佟养性被送到京师后是什么下场。 原以为投降刘招孙能保住性命,没想到他比大金汗还要凶残,杀人眼都不眨。 他开始后悔自己太过冲动,斩了那个装神弄鬼的师婆,又去追杀佟养性,最终走上条不归路。 大汗派来斩杀自己的戈士哈阴差阳错被一股辽民打死。 镶白旗旗主便坐实了造反的罪名。 他本想去和努尔哈赤解释清楚,说自己杀佟养性是为了大金。 当听说大汗连杀几名戈士哈,他很快放弃了这个想法。 后来开原兵击溃正蓝旗镶白旗,击溃两黄旗,只剩三个牛录一千甲兵被困在城中的杜度,只好投降刘招孙。 三个牛录真夷甲兵溃逃大半,最后铁了心跟在身边的,只有三百人不到。 “你就是杜度?” 刘招孙望着眼前身材瘦弱的孩子,想象着他挥舞比自己还长的长刀,爬上城头砍杀毛文龙的画面。 “主子,不,刘大人,饶奴才一命,镶白旗没屠城,更没胡乱杀人,都是大汗逼奴才打仗的······” 刘招孙望着跪在地上不停磕头解释的杜度,挥手打断。 “打仗各为其主,你有没有屠杀辽人,本官自有决断,不必多言。若想保住性命,便将后脑勺辫子剪去,以后别再称奴才主子。本官告诫你们一句,若有异心,佟养性就是下场!” “当然,你们也可以回赫图阿拉,本官不会阻挡。” 这位小贝勒大概率是回不了老家了。 以黄台吉的性格,等他牢固掌握权力,绝不会放过这个临阵倒戈连累大军惨败的小侄子。 杜度听了这话,眼中闪光,再次跪倒,口中谢道: “奴·····小人以后好好给刘总兵做事,不回赫图阿拉了!” 刘招孙淡淡一笑,示意杜度先行退下。 留下的真夷甲兵都没有家眷在赫图阿拉,没什么后顾之忧。 叶赫人屠城时,镶白旗正在东门和毛文龙血战,没有参与屠城。 刘招孙计划将这些建州女真带回开原,分开安排在矿场,让他们工作一段时间。 表现优异的镶白旗真夷,可以允许他们加入屯堡,给其分地。 这些投降的建奴,可以作为刘总兵以夏变夷的样板,未来必将感化更多的外番,也可兵不血刃解决很多问题。 辽东,应该是多民族的辽东。 康应乾看刘招孙越来越顺眼,既然半年能够平辽,三年问鼎天下也不是什么难事。 自己当初及时投靠,可谓明智之举。 当日,又有盖州、金州两支辽镇兵马陆续赶到,与开原兵浙兵隔河对峙。 嚷嚷着要进城协助开原军杀鞑子。 刘招孙远远打量了各地辽镇兵马,料定他们没有胆量渡河开战,便让邓长雄领一千战兵在南岸继续对峙。 成千上万只乌鸦如黑云笼罩,覆盖浑河两岸。 和赶来抢功的辽镇军头一样,这些飞禽也在抓紧时间吞噬尸体。 尽管大家疲惫不堪,安葬战死的同袍却是刻不容缓。 在接下来的两日,刘招孙率活着的战兵掩埋尸体,一千多个辽民也自发出城帮忙。 万历四十七年十月二十。 沈阳城东,七星山山麓。 满身污泥的刘招孙挥舞铲镐,在黑土地上拼命挖掘。 浑河血战中战死的一万八千多明军英灵都将在此长眠。 时间仓促,人手不够,他们无力准备上万副棺材。 战死的士兵,只能用席子或铠甲裹住尸体,埋入坟丘。 马革裹尸真幸事。 熊经略被建奴斩杀后,尸骨无存。 刘招孙手捧熊廷弼生前佩戴的铠甲和尚方宝剑,低声吟唱挽歌,一步步走向墓地。 “奈何桥,奈何桥,七寸宽万丈高; 大风吹来摇摇的摆,小风吹来摆摇摇; 有福之人桥上过,无福之人摔下桥。” 两个卫兵扛着一丈四尺的黑底黑字招魂幡跟在刘总兵后面,后面跟着两个卫兵抛洒纸钱。 山麓茅草屋边,靠着两杆招魂幡,刘招孙踩着梯子爬到屋顶。 他从康应乾手里借过一件沾满血污的鸳鸯战袄。 鸳鸯袄的主人,此刻正静静躺在七星山山麓的某处墓穴中。 刘招孙面朝北方,挥舞鸳鸯袄,疾声高呼: “白杆兵!白杆兵!白杆兵!归去来兮!” “戚家军!戚家军!戚家军!归去来兮!” “开原军!开原军!开原军!归去来兮!” “辽镇兵!辽镇兵!辽镇兵!归去来兮!” 招魂之声渐渐传远。 天净风干,浑河无言。 刘招孙站在屋顶上,举目远眺,仿佛看见,浑河两岸,无数魂灵挣脱苦难深重的大地,如蒲公英般向天空飞升。 在千千万万个战死明军的魂灵中,他看见了毛文龙,看见了李昱辰,也看见了彭勇。 最后,他看到了土坡上舞动的金虞姬。 “归去来兮!” 三千军民跟着宣武将军高呼,招魂之声震动天地。 招魂完毕,活着的战兵又痛哭了一场。 最后,活人开始掩埋死人。 刘招孙踩着梯子从屋顶爬下。 康应乾接过鸳鸯袄,把它盖回到主人身上,刘招孙扬起铁锹,挥洒黑土,亲手为这名第一个冲过浮桥的长牌手安葬。 ~~~~~~~ 一队队辽镇家丁过河后便很快退回北岸。 他们将南岸情况告诉正在焦急等待的辽镇老爷们。 这时城东传来刘招孙招魂的呐喊声。 听到说沈阳城下有几万具后金兵尸体,又听到几千人齐声喊出的归去来兮。 辽镇参将总兵掂量了下自己的斤两,立即离开浑河战场,转身去北岸山坡追杀那些被八贝勒抛弃的后金伤兵。 安葬完浑河血战死去的将士们,刘招孙决定尽快离开沈阳,返回开原。 辽东总兵李如桢被辽民杀死了,李家在辽东的统治彻底结束。 铁岭参将丁碧被愤怒的辽民咬成了碎片,残余家丁被斩杀一空。 十月二十一日,北门浮桥。 一脸虬髯的参将满桂率两千骑兵从喜峰口匆忙赶来。 “三日前听说建奴要来沈阳,末将知道刘总兵肯定要来,于是就率麾下增援,路上遇上朵颜(蒙古一部),血战了一场,来晚了,请刘总兵治罪!” 刘招孙哈哈大笑,上前扶起满桂。 刘招孙仔细打量满桂一番,发现他胡子更浓密了,脸上身上好几处箭伤,麾下也都是一脸的疲惫。 当听到这位兄弟现在已经升为喜峰口参将,而且很受王化贞重用,刘招孙打心眼里替他高兴。 当初在开原,金虞姬与满桂结拜兄妹,加上刘招孙,被称为风尘三侠。 “满参将能想到老弟,不惜千里奔波,率兵来援,已是难能可贵,快快请起。” 刘招孙安排满桂在瓮城安歇,决定分他些建奴首级。 建奴首级是硬通货,比银子还要值钱。 这次大胜,虽是开原军、白杆兵、浙兵血战而得,不过平定辽东,斩杀努尔哈赤这样的不世之功,不是刘招孙一个人能吃完的。 既然满桂如此讲义气,可将建奴人头分给他一些,既拉近双方距离,又不会给朝廷遗留开原独大的口实。 当晚,刘招孙宴请满桂,葬礼刚刚结束,众人伤悲,也没找乐人歌舞,酒都喝的很少。 宴席之上,满桂忽然问刘招孙: “金虞姬在哪里?” 刘招孙想起那日和熊经略的开原对,他们和满桂、金虞姬走在大街上,四人皆是谈笑自若。 没想到现在就剩下他们两人,满桂全身受伤,此时已是微醺,不觉有些感伤。 康应乾连忙在旁边道: “金姑娘受了伤,目下还在疗治。” 众人见刘招孙神色哀伤,匆忙饮了几杯,便各自告退回营。 康应乾待众人走后,摇头叹道: “刘总兵啊刘总兵,为何如此儿女情长,不过一女子耳。等回了开原,想要什么样的,老夫都给你找来,汉女、蒙古女子、朝鲜、连倭国和佛朗机女人都能给你带来!” 刘招孙没搭理康应乾,在卫兵搀扶下,提着雁翎刀,步履踉跄回到自己大帐。 康应乾在后面叫道: “刘总兵,那个袁应泰快来了,五六日便到沈阳,此人志大才疏,容不得人,可不像熊经略那样好说话,咱们要早做准备。” ~~~~~~ 金虞姬静静躺在床上。 老宋头摇头叹息道: “大人,你帮宋家报了血海深仇,小老儿万死难报,只是小老儿医术浅薄,无力回天,金姑娘她·····大人要杀我便杀吧。” 刘招孙愣愣的望着老宋头: “你说什么?” 老宋头作势又要跪下,刘招孙一把将他拎起。 “什么法子都用了,金姑娘失血太多,只能汤药吊着,再耽搁几日,就······” 刘招孙从酒醉中清醒过来,他知道,自己这次真要失去这女子了。 “你天天说自己是神医,说谁都能救,就没有其他法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