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招孙策马冲过两黄旗大阵,锋利的腰刀劈砍向一个溃败的包衣。 马蹄的隆隆声掩盖了身后两黄旗的崩溃。 刘招孙的眼皮一直乱跳,两匹迎面冲来的镶红旗哨骑被骑兵杀死,剩余的哨骑匆忙掉头逃回去报信。 两红旗大阵后面督战的巴牙剌终于发现这支骑兵。 对面大阵立即陷入混乱,对付前面的车营,两红旗已经竭尽全力,伤亡共计超过万人,剩余的九千多甲兵只是依靠人数优势,还在坚持和浙兵作战。 牛录额真刚才还在鼓励甲兵和包衣,告诉他们两黄旗的巴牙剌很快就会来援助他们。 援军的确来了,不过不是他们的。 开原骑兵的突然出现,给他们士气造成的打击可想而知。 开原骑兵虽然人数不多,不过傻子也知道,此时在后方出现开原兵意味着什么,两黄旗的阵线已被刘招孙突破。 转眼之间,两红旗从猎人变成了猎物,即将面临开原兵和浙兵东西夹击。 第一排长枪骑手稍稍整队后开始续向两红旗冲击。 周围还在冲阵的骑兵,仅剩下七十多人。 刚才冲击两黄旗,他们这一排一百多名骑兵损失了三十多人。 刘招孙率剩余骑兵继续朝两红旗冲去。 两红旗正在督阵的巴牙喇组织甲兵发动反击,密集的箭雨骑兵倾泻而来,身边的骑手又稀疏了一些。 骑兵迅速接近巴牙剌,刘招孙举起骑弓便对面抛射了两箭,没什么杀伤力。 距离十步左右时,对方扔出一波飞斧,骑兵再次落马几人。 剩余的长枪犁过步兵阵线,地上多了几具双方尸体。 浙兵车营传来密集的唢呐声,一直被包围的浙兵趁机发动反攻。 两红旗伤亡过半,和浙兵一样,都到了最后的关键时刻。 代善没有等来援军,等来了开原军背刺。 两红旗陷入崩溃。 几名贴身戈士哈护卫代善沿着开原骑兵缺口,向北门方向溃逃。 “大汗还在东门!两黄旗都逃走了!” 代善望着东门城头上坐着的那个熟悉身影,正在犹豫,一名贴身戈士哈道: “主子,奴才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代善冷冷看他一眼,知道这人要说什么,示意他说下去。 “主子,两红旗内都传遍了,大汗来沈阳,就和萨满搅在一起,被一个辉发少年缠上了,前日斩杀一个贴身戈士哈,上午杀了镶白旗的颜泰,还要杀杜度,刚才杀了咱们的戈士哈,奴才以为····” 代善冷冷道: “只有咱两红旗的人想这样吗?” 戈士哈立即回道: “主子,奴才和镶黄旗的甲喇额真通过气了,他们不想再打,大汗逼着他们去送死,他们说可以让主子当大汗。” 代善沉默片刻,摇摇头。 “我做不了后金大汗。” 他望着眼前乱成一片的溃兵: “十二万大军,被刘招孙杀的只剩这两三万人,不知道以后两红旗还能不能恢复。” 代善说罢,召集戈士哈收拢溃兵,向北门汇合,希望能与八贝勒合兵。 ~~~~~ 锋利的长枪刺入丁碧后背,被里面贴身鳞甲挡住,他转动狗熊般的身子,猛地将身后一个瘦弱的小孩拎起,小孩双脚离地乱蹬。 “你是什么人!竟敢行刺本官·····” 丁碧话还没说完,小孩用一把木头匕首,又朝他锁子甲捅一下。 “我是江流儿,我要报仇!” 丁碧望了望这个自不量力的小孩,脸上露出狞笑,死死扼住江流儿脖颈。 辽民往后退了两步,看样子大家都想离这个杀神远一点。 丁碧手指渐渐发力,他能感觉到小孩呼吸开始变得绵软无力。 他准备直接捏碎小孩喉结,就像他捏死那几个狼兵一样。 这位辽镇最凶残的武将,战力几乎与曹忠清等齐,稍稍逊色于刘招孙。 他有信心碾碎挡在身前的一切。 他闭上眼睛,期待听到喉结破碎的声音。 “你不能杀他,他是我看着长大的。” 丁碧疑惑的睁开眼,眼前出现一个蓬头垢面的老头,手里拿着根扁担,正恶狠狠望向自己。 他冷冷一笑,正要拔刀斩了这人,前面人群动了一下,一个身材强壮的后生从人群中挤出来,手里拿着把菜刀。 “你不能杀江流儿,他是我街坊。” “你不能杀江流儿,我和他爹认识!” 丁碧惶恐的望向四周,恼羞成怒: “你们这群贱民,想造反吗,主子会杀光你们!来人!” 巷口家丁挥舞重刀朝这边赶来,不过等他们看到对面辽民阵势,又不由自主往后退去。 远处,越来越多辽民穿过燃烧的房屋、破损的店铺,朝南北大街上汇集而来。 妇女和孩童跟在大人后面,手里拿着木棍和石子。 几千人汇成黑色人潮,如河流般席卷南北大街,精壮辽民冲在最前面,后面跟着老弱,纷纷从地上捡起大棒长枪,朝丁碧围过来。 “杀了狗包衣!杀了狗包衣!” 丁碧抡起重刀猛地斩向前面一个辽人,一刀便将他头颅斩下。 更多的辽民冲上来 十几根扁担迎面打在他头上。 他连忙举刀格挡,退了两步,扔出把飞斧又砍死个辽民。 几把菜刀砍在他锁子甲上。 他连忙回头斩杀袭击自己的人,刚回头,扁担雨点般落在肩背上。他招架不住,直接被打跪下来。 他举着刀毫无意义的格挡了一下,手腕被一根大棒砸断。 “打死他!打死他!” 丁碧脑袋被木棍打破,重刀被木棍打落,上百个愤怒的辽民从四面八方向他发动攻击。 木棍、扁担、菜刀、石块,一股脑的朝他身上招呼。 “狗包衣,让你杀人!老子咬死你!” 几个愤怒的辽民直接跳到丁碧身上,撕咬他破碎的脸。 在这样的攻击下,任何人都没有还手之力。 后面赶到的人抡起菜刀在尸体上乱砍。 这些被屠戮被抢劫被压迫的辽人,终于彻底爆发。 丁碧家丁夺路而逃,南北大街上聚集的辽民越来越多,家丁们很快被堵在一条小巷,被蜂拥上前的沈阳百姓打死。 秦建勋领着五十名白杆兵从瓮城一路杀来,叶赫人远远躲开这支白杆兵,这些屠城者,现在像过街老鼠一样,被全城辽人追打。 秦建勋沿着南北大街搜寻他的白杆兵兄弟,很快就望见朝北门滚滚而来的辽民大潮。 ~~~~ 两个白杆兵扶起奄奄一息的彭勇,扶他坐在街边。 彭勇望着爆发的辽民,呵呵笑着,江流儿捧着自己珍藏的鱼干,站在彭勇面前,比划着让他吃。 白杆兵举起手去接鱼干,刚刚抬起又缓缓垂下。 彭勇死前还望着江流儿笑。 秦建勋擦掉眼泪,上前给这个最骁勇的手下盖上自己的鸳鸯袄,转身望向陷入复仇狂热的辽民,留下几人收敛队友尸体,快步往北门跑去。 上千人的大潮涌到了瓮城城下,屠城的叶赫人从四门逃走,一些没逃走的人被辽民堵住直接打死。 秦建勋对着黑压压的辽民,大声喊: “杀鞑子!杀鞑子!” 狂热的辽民跟着秦建勋大喊。 秦建勋捡起一把崩坏的雁翎刀,领着无数辽民,冲出城门。 ~~~~~~~· 黄台吉走过尸体遍地的浮桥,右眼隐隐作疼。 他随父汗四处征战,这些年来和辽镇打过很多交道。 毛文龙手下这群辽镇士兵表现出来的战力大大超过他的预料。 毛文龙率领最后十多个辽兵被蜂拥上前的巴牙喇淹没。 黄台吉踩着辽兵的尸体,走下浮桥,抬头望向北岸惨烈的战场。 他的右眼又开始剧烈痛疼起来。 他率领的这三千多正白旗精锐,现在活着的只剩两千人,三去其一。 出乎黄台吉预料,浮桥南岸竟然没有任何明军守军。 代善率领两红旗残部迎接姗姗来迟的八贝勒。 黄台吉见代善一脸愁容,又看地上倒下的大片正蓝旗甲兵尸体,大致也猜到南岸发生了什么。 “杜度投降刘招孙了,莽古尔泰战死了,一个尼堪炮手干的,正蓝旗伤亡殆尽,两黄旗崩溃,镶白旗伤亡过半,两红旗就剩眼前这些人了。” 黄台吉一脸震惊,他没想到刘招孙竟然能给八旗造成这样严重的伤亡。 “那是什么?” 黄台吉指着从北门涌出来的大批辽民,代善摇摇头。 “大汗下令屠城,把这些尼堪都逼反了。我派巴牙剌先挡住他们,不过估计挡不了多久。” “屠城?” 黄太吉一脸疑惑,他已经很久没听过这个词了。 “辽沈以后就是大金的根基,汉人尼堪也是大金的百姓,为什么要屠城?大汗疯了不成?” “是佟养性和丁碧两个狗奴才怂恿的,还有一个宁古塔来的师婆,我估计他们是一伙的,天天蛊惑大汗,大汗从莽古尔泰死后,就开始·····” 代善朝四周看了一眼,戈士哈退后几步。 “开始变疯了。” “他昨日杀了一个贴身戈士哈,今日又杀了镶白旗、正红旗两个戈士哈,还派戈士哈杀杜度,若不是咱们乱了方寸,刘招孙如何能活到现在!” 黄台吉听到刘招孙三个字,眉间微微抖动。 “他现在有多少人马?” 代善想了一会儿道: “三千人不到,开原兵和浙兵合营了,他们士气旺盛,所向披靡,正蓝旗和镶白旗幸存的勇士们都不敢打了。” 黄台吉望着正朝这边溃败的两黄旗甲兵,眉头皱紧。 “那就剩下咱们两红旗和正白旗了。” 代善正要回话,黄太吉被一阵战鼓声吸引,抬头四处张望,最后朝土坡望去。 曹忠清张开步弓,朝金鼓下的金虞姬瞄准。 “刘招孙军中还有女子?” “主子,这是他的小妾,是个朝鲜美姬!据说刘招孙很宠幸这女子。” 曹忠清刚才没能杀死金虞姬,心中颇为恼怒,眼下是个好机会。 “奴才这就把这女子杀了,给刘招孙一个教训!” 曹忠清边说便将重弓拉满,紧绷的弓弦发出吱呀响声,这个距离,他有把握一箭射死这女子。 “等下!” 曹忠清愣愣望着黄台吉,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留下此人,凡事留一线。” 黄台吉使了个眼色,曹忠清退后两步,望向还在击鼓的金虞姬,悻悻离开。 黄台吉凑近代善,淡淡道: “大汗疯了,你我不能疯。” “大汗杀了你的戈士哈,是不是还想杀你?” 代善想了一会儿,想起大汗的行事风格,觉得不是没这个可能。 两人相视一笑。 “让两黄旗多抗一会儿,等刘招孙把效忠大汗的几个牛录额真都杀光,你我就安全了。” 代善心领神会。 眼下其他贝勒或是战死被俘,或是太过年轻,真正能掌权的,也就他们兄弟两个。 代善对黄台吉一直很支持。 大金需要有新的大汗。 开原兵的战鼓声忽然停止,黄台吉望着土坡上那个倒下的红袍女子,自言自语道: “这刘招孙到底是何人,能让一个女人如此给他卖命!” “派人去见刘招孙,和他谈谈。” 代善惊讶望向黄台吉。 “谈谈?八贝勒是说要和刘招孙议和?” 黄太吉点点头。 北门涌出数千辽民,正在战场上捡拾长枪重刀,虎视眈眈望向这边,黄太吉见这些人狂热的表情,叹口气道: “继续打下去,或许能赢,不过两黄旗和两红旗肯定要拼光,我刚才听一个快要死的辽兵说,辽镇人马正在路上,等着抄咱们后路。” 代善颇有些不甘: “大金十二万大军,打了三四天,竟灭不了两万尼堪,这次死这么多人,一无所获!唉!” 黄台吉看他一眼,淡淡道: “刘招孙愿意和谈还好,否则……” 代善知道刘招孙性格,也见识过开原战兵战力。 “否则大金连两万人都没有了,勇士们不是来和尼堪换命的。” “我从北岸过来,短短几里路,遇到两波汉人尼堪拼死抵抗,毛文龙麾下的辽镇,一个个被巴牙剌杀死,却和我们拼到最后一人。眼下沈阳几万汉民杀心已起,叶赫人快被他们杀光了,你想和他们拼命吗?” 代善不说话。 两黄旗溃兵疯狂朝北门逃来,代善道: “派人去接应一下两黄旗,顺带问刘招孙,看他想要什么?就怕他真要和咱大金同归于尽。” 黄太吉指了指远处土坡,喟然长叹道: “放心,他会和我们谈的,除了剩余几千士兵的性命,刘招孙应当也很在意这个拼死击鼓的美姬。” ~~~~~ 刘招孙登上土坡,远远望见倒在战鼓下的金虞姬。 刘招孙喊她名字,没有任何反应。 他把她抱起来,那件麒麟大红袍已经被血浸透,金虞姬藕白的手臂沾满血迹,软软耷拉下去。 刘招孙望着遍地流淌的血,不知道哪些属于金虞姬。 他解开官袍,给深爱的女人披上,坐在金鼓下发呆,抬头跳蛙浑河两岸密密麻麻的后金兵尸体。 暮色四合,他从金虞姬手中取下那根带血的鼓槌,颤抖着把它塞到自己甲衣。 忽然,他疯狂捶打自己胸口,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叫,像一头狂暴的野兽。 左臂崩裂的伤口再次崩裂,大股大股的鲜血顺着鱼鳞甲落到金虞姬脸上: “你看,几万鞑子都被杀光了,我终于打败建奴了,以后辽东就是我的了!” “你说过和我去江南!去听白娘子永镇雷峰塔!” “你说过,惊蛰嫁给我,带我去汉江泛舟,你醒醒!你醒醒啊!” “人都死光了,你也要离开我,为何要这样对我?!” 老宋头揉了揉微红的眼圈,上前拽开满身是血的刘招孙,叹息一声,手指搭在金虞姬手腕上。 辽东第一神医闭目凝神,仔细辨别脉相,悲伤的表情忽然出现变化。 “朝鲜丫头,你今日可威风了,闹出这么大动静,几万人都在看你击鼓,若非老夫是辽东第一神医,这次你……” ~~~ 沈阳北门,最后三千明军与对面两万多后金残兵相互对峙。 两军中间升起一杆大纛。 黄太吉在两名戈士哈的陪同下,缓缓走向大纛。 刘招孙将雁翎刀递给邓长熊,带着康应乾走了过去。 黄太吉认真打量着满身血迹的刘招孙。 “你就是刘綎义子?可惜在萨尔浒时没遇到你。” 刘招孙望着独眼黄太吉,点点头。 “你眼睛,是怎么受伤的?” “一门大炮,从未见过的大炮,可以打三里远,是你安排人做的吧?” 黄太吉神色平静望着刘招孙。 刘招孙点头称是。 “是准备给你父汗的。没想到伤到你了。”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都不说话。 “死了这么多人,到头来给别人做嫁衣,辽镇来了你怎么办?” 黄太吉望着北门遍地的尸体,望着城门顽抗的大汗戈士哈,微微叹息道。 北门,秦建勋率领白杆兵正在攻打瓮城,大汗最精锐的戈士哈一个个倒下。 “辽东最后是谁的,本官不在乎,不过,你们屠杀沈阳百姓,必须要有人偿命。” 黄太吉指了指北门。 “他一个人不够。” 刘招孙望向四面楚歌的努尔哈赤,摇摇头。 黄太吉两边的戈士哈神色紧张,望向刘招孙眼神也不一样。 “所有参与屠城的后金兵,都要死!” 黄太吉沉思片刻,点头道: “可以。” “抚顺,清河让给本官,你们回赫图阿拉。” “可以。” “本官还要向八贝勒要一个人,他是正白旗牛录额真,刀疤脸,听说很能打。” “可以。” 黄太吉停顿片刻,疑惑道: “还以为你要杀代善,济尔哈朗,为何是此人?” 刘招孙回头望向远处站立的老宋头。 “此人杀了我手下全家,还当着老人的面,奸污了他的女儿,即便今日我死,也要让此人千刀万剐!” 黄太吉脸上露出茫然的表情,过了一会儿,长长叹息道: “为一小卒,如此拼命,孙武爱兵,也不过如此。” “我现在知道开原兵为何如此骁勇善战了。” “若是由我做后金汗,就不会和你为敌了。” 两边又聊了些撤兵的细节。 困在沈阳城中的杜度被刘招孙留下,一起投降的还有镶白旗三个牛录约千人的甲兵。 开原兵让出浮桥,让残余的后金兵通过,刘招孙许诺不会追击。 不过辽镇会怎么对付后金兵,他就管不了了。 黄太吉率领他的正白旗以及其他各旗三万人马,趁夜退出浑河战场。 八贝勒让曹忠清殿后。 最后,这个忠心耿耿的包衣奴才被困在了南岸。 刘招孙将他交给老宋头处置。 ~~~ 沈阳北门。 刘招孙扬起雁翎刀,望向跪在城头的努尔哈赤。 城下上万军民发出震天动地的呐喊: 杀! 杀! 杀! 康应乾低声道: “不能杀奴酋,把他押送进京,皇上必定……” 刘招孙推开康监军,用刀在努尔哈赤脖子上比划。 遍体鳞伤的后金大汗斜斜望向刘招孙: “刘招孙,你今日杀了朕,最后也会变成朕这样,你想做辽东王!你狼子野心天下皆知,你害死这么多人……” 刘招孙望向努尔哈赤,神色平静: “不,我和你不一样,你是虎豹豺狼。” “我,要做天下的王。” 雁翎刀落下。 沈阳城山呼海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