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八岁的陈子荣跟着三十岁的丁俊仙踏上了去往姥姥家的路,丁俊仙的肚子里还怀着六个月的老六。 昨晚,丁俊仙哭哭啼啼地央求陈永文,让他陪自己去看望姥姥,陈永文唉声叹气了一阵,最后说:“还是算了吧,我这个泥头,别把你妈冲着了。” 泥头是方言,意即绿帽王,与嫖头是天敌。 丁俊仙说:“我挺着个大肚子,你就不怕跌了吗?” 跌也是方言,意即流产,牲口流产则称“落”。 陈永文望望在炕上玩闹的几个儿子,自嘲地说:“跌就跌了吧,也不差这一个,再说指不定是谁的呢。” 太阳愈发明亮,天气却更冷了,没被踩踏的积雪表面,被太阳光照成一整块硬壳,脚踩下去,就会形成一个虚空的坑,边角处的硬壳,硌得脚踝生疼。 丁俊仙的肚子已高高地隆起,她一手拄着一根棍子,一手拉着陈子荣的手,吃力地行走在白雪皑皑的荒原,像两个流浪乞讨的叫花子。 她尽量让自己走得快一些,但这样体力消耗得也很快,她的脚步逐渐凌乱,中途摔了好几跤。 每当摔倒时,她就跪在雪地里,对着前方磕三个头,哭喊一声:“妈呀,你要等等我啊!” 然后挣扎起来,拄着棍子继续走,走得更快了。 陈子荣没数过母亲到底跌了多少跤,磕了多少头,反正母亲的头发上沾满了雪花、雪片、雪块、雪团,额头也被雪的硬壳划了几道鲜红的血口。 但姥姥没有等她,母子俩踏进那间冰冷的屋子时,姥姥已如这个世界一样冰冷。 不仅冰冷,而且冻得硬邦邦,被丁俊仙叫来的几个村民抬起来时,直挺挺的,像一根人形的树桩。 丁俊仙要去铧子尖村通知陈子荣的大舅,陈子荣一瞬间像是打通了任督二脉一样,突然变得聪明起来,参透了人间冷暖,恨恨地说:“别去了,他巴不得姥姥死呢!” 在村民的帮助下,陈子荣和母亲把冰冷的姥姥,埋进了冰冷的泥土里。 但陈子荣还是和母亲去了一趟大舅家,母亲天真地想让大舅收留陈子荣,结果遭受了舅妈的一顿白眼和挖苦。 他们临走时,大舅意味深长地说:“俊仙,你如果想让我们抚养丽梅成人,你以后就不要来看她了,不然她以后都没法嫁人,你的那些事……唉,你如果舍不得,那就带走她吧。” 为了女儿的光明前途,丁俊仙含泪答应了,从此和女儿不再相见。 从此,陈子荣正式成为陈永文的大儿子。 为了过世人眼,陈永文也让陈子荣读了几年书,可是刚读到初中,就让他退学了。 那时已包产到户,吃大锅饭的日子已结束,十三岁的陈子荣不得不扛起农具,忙碌在田野上。 但他永远成不了那个家的一份子。 除了母亲,家里的所有人都看不起他,他是那个家的耻辱,也是那个家的累赘,尽管他干起农活来,顶一个大人。 陈永文倒是从来不打陈子荣,但他的做法,让陈子荣觉得比挨打更难受。 陈永文经常对他说一些奇奇怪怪的话,借着这些话羞辱他和母亲。 有一次,一家人吃早饭,陈永文亲自给陈子荣盛了一碗面,陈子荣吃了几口,觉得味道不对,用筷子扒拉开上面的面条,发现下面是猪食。 丁俊仙气得大骂:“陈永文,你太过分了!” 陈永文慢条斯理地说:“咱们吃稀的,给他吃稠的,我这是怕他饿着啊!穷人家的娃娃,什么不能吃?” 那时陈子荣已经十六岁,算是半个成年人了,再也忍受不了这样的耻辱,跳起来大骂道:“陈永文,老子早晚一天要杀了你!” 那天,陈子荣离家出走了,一个人跑去城里闯荡。 从那天起,他变得心硬起来。 几年后的一个夏天,陈子荣领着装修队在铧子尖村的隔壁村干活,闲暇时,他去大舅家看望了一次姐姐。 一别十多年,姐弟俩都已是二十多岁的成年人了,曾经相依为命的那份情感,已被现实冲淡,两人生分了许多,除了简单的问候寒暄,就是尴尬的沉默。 提起父母时,姐姐一脸的木然,仿佛早已忘记了他们,时间终将一切血缘斩断。 姐姐告诉他,她年底要出嫁了,要嫁到离定东市不远的一个名叫“沈甸镇”的小镇上。 在大舅家吃了一顿饭,陈子荣要走,姐姐说要送送他,大舅拦住了她,说:“我送吧!” 在铧子尖村村口的一道渠堰上,大舅和陈子荣说了好多话。 大舅说,姐姐要嫁的那个男人,已经三十多岁了,已经有了两儿一女,老婆刚死。 他老婆生前给他戴过绿帽子,所以他最痛恨不检点的女人,所以不能让他知道,姐姐有个不检点的母亲。 也就是说,从此以后,姐姐和以前那个家,要彻底划清界线。 大舅说,那个男人很有本事,手眼通天,认识不少大人物,黑白两道,左右逢源,但是心狠手辣,一旦知道了那些事,他会对姐姐不好的。 大舅说,为了姐姐的幸福,以后就不要打扰她了,各过各的日子吧,陈家没让她过过一天好日子,现在也就不要想沾她的光了。 陈子荣答应了大舅,从此和姐姐永别。 但今天,陈子荣还是决定,要去求助姐姐,想让那个手眼通天的姐夫救救叶春梅。 他对叶春梅并没有感情,那天晚上的事,就是一个错误,经过沧海桑田的他,一向对男女之事随便得很,何况他喝了那么多的酒。 但他对叶春梅是有愧的,面对她的求助,他不仅没帮她解围,还给她指了一条黑路,那句“去杀了他啊”,也许就是促成叶春梅杀人的元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