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富忠给胡明乐做了诊断,说无大碍,只是中暑,给他配了点药,输了瓶液。 胡明乐昏昏沉沉地睡到第二天,那天早晨,他爆发出一声绝望而恐怖的大喊:“我动不了了,桂香,我动不了了。” 这一声喊,不仅把孙桂香喊了过去,同时把家里的所有人都喊了过去。 大家把直挺挺的胡明乐扶得坐起来,他的上半身没问题,胳膊能动,头能转,嘴能张开,但是下半身却动不了。 赵天尧找来缝衣服的针刺了刺他的大腿,有痛感,但不明显,须刺得很深他才会喊痛。 孙桂香叫来秦富忠,秦富忠望闻问切了一番,说:“估计是半身不遂,去公社的卫生所看看吧。” 家里会开车的,除了胡明乐,就是赵小禹了。 15岁的赵小禹一手握着摇把,一手按着减压阀,一腿弓,一腿蹬,半弯着腰,发一身喊,全身发力,摇着摇把,四轮车起先有点抗拒,不情愿地哼哼两声,随着赵小禹的速度越来越快,哼哼声就越来越连续了,吐了一口浓烟,终于欢快地哒哒起来。 孙桂香打开车斗的码槽,在上面铺了一层毛毡和一层褥子,几个人把胡明乐抬上车斗,躺在褥子上。 孙桂香拿了家里所有的钱,给赵天尧安顿了几句,也上了车斗。 其时胡芳芳已经10岁了,也要跟去,赵小禹双手掐在她的腋下,把她抱起扔到了车上。 半个小时后,四轮车到了公社的卫生所。 那里的大夫给胡明乐检查了一下,说:“去县医院吧。” 孙桂香问赵小禹:“你行吗?” “没问题!” 赵小禹这是第一次开车走这么远的路,兴奋得不行,不时地把油门踏到底,在高低不平的黄土路上急速狂飙,他的屁股不时地弹开座位又落下,压得座位下的弹簧吱吱地响。 孙桂香喊道:“小禹,慢点开,你想把你胡叔颠死吗?” 赵小禹这才意识到,车斗上还有一个不能动弹的病人,于是放慢了车速,遇到有坑洼的地方就踩一下刹车,也不敢再兴奋了。 县医院的大夫给胡明乐做了全身检查,其他器官都正常,唯独脑部有损伤和淤血,猜测他可能是因为头部受到撞击,伤到了神经,导致下肢瘫痪。 孙桂香问:“能治好吗?” 大夫说,没有特别的治疗手段,只能回家静养,吃些修复神经的药,定期来医院检查,至于能不能站起来,就看他的造化了。 往回走的时候,孙桂香心如死灰,这几年胡明乐带领着全家人好不容脱贫致富,他的瘫痪无疑让这个家也陷入了瘫痪。 赵天尧已经整八十岁了,身体每况愈下;两个姑娘还小,不堪大用;赵小禹和金海马上就要上高中了,正是用钱的时候。 给胡明乐做完检查,配完药,家里已经彻底弹尽粮绝了,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 躺在褥子上的胡明乐忽然喊道:“停车!” 孙桂香问:“你要上厕所吗?” “停车!”胡明乐并不说他要干什么。 胡芳芳扒在车斗前面的栏杆上叫道:“哥哥,我爸要上厕所!” 赵小禹把车停靠在街边,跳下车,到后面去,打开车斗的码槽,说:“叔,我把你挪到边上来,你直接向地下扫射,这一带没人。妈,芳芳,你俩背过脸去。” 胡明乐却摇摇头说:“我不上厕所。” “那你要干嘛?”孙桂香奇怪地问。 足足发了一分钟的呆,胡明乐才说:“姐,小禹,得了这种病,倒不如死了干净,你们把我扔到路边,回去就说我好了,回了老家,芳芳就托付给你们了。” 他说得很平静,不像是赌气。 胡芳芳哇地一声哭了,抱住孙桂香:“阿姨,别把我爸丢下……” 孙桂香摸了摸她的头,说:“不会的。” 又狠狠地瞪了一眼胡明乐:“快四十的人了,能懂点事不?” “小禹,”胡明乐诚恳地望着赵小禹,“别听你妈的,把我拉下去,你们赶紧走吧,难过几天比难过一辈子强!” 赵小禹扭扭嘴,回头望了望,指着不远处的一个木牌子说:“看到没,此处禁止倒垃圾。” 他有点难受,想骂人,却不知道该骂谁,气呼呼地把码槽扶起,咔咔插上前后锁销,上了车开着继续走。 四轮车开到慕湖镇时,天近黄昏,孙桂香让赵小禹停下车,她进派出所反映了一下情况,说胡明乐是被武家人踹倒,撞到了脑袋才导致瘫痪的,武家人应该赔偿。 派出所里只有一个民警在,他认识孙桂香,跟着他出来,问了问胡明乐情况,却表示那起案子双方达成了和解协议,已经结案了。 孙桂香说:“那时我们没想到他会这么严重,还给武家人赔了五千块钱呢,你们一定要给我们做主啊,我们才是受害者!” 那个警察说:“你们先回去吧,明天我向所长汇报一下情况再说。” 夜色笼罩了下来,四轮车打开前灯,扫出一片微茫的光明,尘土在光明中荡漾。 四周静静的,四轮车的哒哒声在天边荡着回音,路边的一条大渠在翻滚着浪花,那是上游开了闸,准备浇灌刚收割完麦子的荒地,以便及时种植白菜和蔓菁。 胡明乐忽然抓住孙桂香的手说:“桂香,把我扔进渠里,一会儿工夫就干净了。” 孙桂香没搭理他,望了望东方天空上的月亮。 月亮好大好圆,她的心却残缺不全,四分五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