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青天湛湛不相欺,未有深思已先知。 不见麒麟云中舞,只能蝼蚁造冥池。 群星自有文德应,却话江湖救及时。 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话说当下众弟兄于济州府大堂上汇聚,卢俊义备细说了昨夜梦境,下面一人道:“却是这厮放走了妖魔。”众人看去,正是赤发鬼刘唐。宋江乃问道:“兄弟此话何意?”刘唐答道:“小弟上梁山前,正遇着此人。”宋江道:“愿闻其详。”众人从事。 且说时日从智取生辰纲前,刘唐将从大名府得知生辰纲事宜备细,慌忙从城里出来。腰背着行囊,肩横着朴刀,要奔东溪村去投奔一个好汉,却说这个东溪村的保正是江湖上一个响当当的好汉,叫做托塔天王晁盖的,刘唐此去便是为了寻他。刘唐且走过数个山坡,见一座林子,一条山路。随着那山路行去,却见地界碑文,上写作“黄泥岗”三个字,岗上森森凶险,再看天已过午,刘唐不意逗留,只是赶路。却也不惧他甚么强盗土匪,望近处小路便走。又行至黄昏,到了一座坞堡,只想借宿一宵,直到门前上看时,这里原是唤作“白沙坞”的,刘唐进了坞里来,四处寻望,但见: 家家户户,来来往往。家家户户,尽摆着十八般兵器,来来往往,多行着廿几岁男子。道路上,牛马井然有序;两旁下,屋舍肃列整齐。穿铁甲三人成虎,戴兜鍪五人为狼。三人成虎,路人不敢直视;五人为狼,老幼避之不瑕。纵有一股肃杀意,不似一般村人家。有比落草摧山寨,更像军中管营辖。好座白沙坞,果真强住处。 刘唐一路上询问住处,肚里存疑,直到路尽后面一间小屋,见几个老汉坐地,一个个愁眉苦脸。刘唐道:“俺是路过的,天色近晚,不知道哪里可以借宿一宵?”那老汉指着前面不远处一个招子道:“前面便是宿馆。”刘唐谢过,朝前走去,果不远处便有住宿的,刘唐入门登记住宿,又唤小二来,小二唱了喏,便道:“官人,可要酒食?”刘唐道:“先不说这个,我且问你,你这里怎地如此肃杀,家家户户门口铺着朴刀棍棒?”小二道:“客官外地来的,不知道也好。”刘唐一把揪住小二手腕道:“莫要隐藏,俺生性好奇的紧,却也让俺知道则个。”小二吃痛道:“客官放手,我说与你听。”刘唐这才松手,小二凑到旁边,低声道:“这里是个非细去处。只因是坞里,被一个江湖道人引着十人,把这里原先的坞主全家杀净了,坞里老幼居多,自然无人敢反他,便在此住了。他是个无所不为的,把大半老弱病残赶出坞去,只留下精壮且顺从得在这里过。这里明面上是个庄子,暗地里不知道他们干什么勾当。”刘唐道:“胡说!量他十人,做得甚事,却不去官府告他?”小二道:“客官低声,你不知,这里衙门又远,便是官军也禁不得他们。”刘唐道:“这个人唤做甚么?”小二道:“那头领姓俞,名做万春,因犯罪假做道人,又无度牒,称假道士,自号忽来道人。却似绿林中强贼一般。” 刘唐问罢,便叫小二道:“且不说了,俺这肚里饥饿,先胡乱上点什么酒菜肉食,于俺充饥。”小二应声下去,随即荡酒上来,但是下口肉食,只顾将来,摆一桌子。刘唐肚饥,只是吃酒吃肉,才吃几口,只听得外面有人嘲歌而来,却听不清唱的甚么破锣曲子,刘唐望去看时,望见一个道人,头戴皂巾,身穿布衫,腰系杂色绦,脚穿麻鞋,身后一撮金钱鼠尾,做一个蛮夷发型。 那掌柜赶来,对那人道:“俞爷,怎亲自来了。”那人道:“你这里酒食不错,是我爱吃的,明日却也有事,在你这里吃了,住一宵便走。”掌柜连忙附和,那人点菜不提,这里刘唐又唤小二来问,只说是那人便是忽来道人俞万春,刘唐暗暗记下了。当夜俞万春亦在此间歇了,一夜无话。 只说次日一早,刘唐又来吃食,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忽见俞万春也到邻桌坐了,点了一席大菜,自不付酒菜钱。吃饱喝足,大跨步出门而去。那刘唐觑见,本不想理会,只想赶路要紧。然心中疑虑,便丢下银子,提着朴刀,随后跟去。那道人不知刘唐在后面跟来,只顾走白沙坞外东南而去。两个一前一后寻了十几里远近,刘唐肚里寻思:“这贼矬鸟来这荒山野岭作甚?”只一路紧随,不差分毫。 二人前后路行到一个去处,唤作野云渡,刘唐远远望去,渡边山坡上有个大院,那忽来道人投大院里去。刘唐随着抬头看时,却见一所败落庙宇。看那门时,上有一面旧朱红牌额,内有四个字,写着“土地之庙”,刘唐推开门,直进到草厅上。只见得院内破烂不堪,残垣断壁,再近堂前看时,是一间土地庙,但见: 青铜香炉,早已烟飞灰烬;泥胎神像,更露石骨草筋。房顶处,几点斑驳月光;墙壁上,无数杂乱藤蔓。虽然无神受供,更无人住,却似有鬼常经,再显兽踪。有道是:古来寺院皆是好,当今庙宇破不堪。 刘唐待要入得屋来,却隐约见得里面影影绰绰,便四处望去。只见门也没了,窗也没了,四围壁落全无好处,屋内里端一处火苗闪闪烁烁,刘唐蹲在墙根,待仔细听时,只听得一个声音小声道:“哥哥,今夜捉的那两个妇人,不留下享用,却为何要给了头领?”另一人道:“只是好邀一份功劳,以后咱也不缺这些个。”刘唐听的真切,暗自寻思道:“甚么鸟贼,光天化日,也敢做这般生意!”当下提了朴刀,跳将进来,一脚踏到前头的贼人,左手揪住那后边要逃的,三拳两脚,尽打到在地,那两个贼人身上带着绳索,刘唐笑道:“正省了老爷的事”将两贼缚了,喝道:“你们是哪处的鸟人,也来在此行凶!”唬的两贼三魂荡荡,七魄悠悠,哭将出来,告道:“教爷爷知道,小人本是此处蟊贼,虽做无本生意,实在不曾害命,前日里来了个强人,叫做忽来道人的,本处弟兄竟敌不过,大多便投了他,今日正巡渡时,遇见这两个,看那妇人貌美,便动了歪心,一时冲撞爷爷,只求饶小人性命!”刘唐道:“我随一人来此,他却去哪里了?”其中一个贼道:“绕过神龛去后院里住了。”刘唐听罢,拽起朴刀,望后院去。入得后院,见一老汉被绑在大树下,刘唐上前询问道:“你是何人?”,那汉道:“我本投路于青州的路人,不曾想被蟊贼暗算,好汉若能救了我等性命,当感激不尽。”刘唐听了,甩起朴刀砍断绳索,救下那汉,那汉又道:“我儿尚在屋内,好汉且救一救。”刘唐道:“不必多说。”屋里那假道人早已听见外面声音,提起剑在屋里警惕着,只见刘唐踹开屋门,喝一声道:“泼才!你是哪里来的歪道?却有甚么本事,供你在这胡作非为!”俞万春本是筹备得当,却经刘唐这一吓,自乱了手脚,惶恐道:“是你也不知我的手段!且吃我一剑,送你见阎王去也!”刘唐闻言,怎肯容情,举起朴刀,当头就劈。他两个在那屋里赌斗。但见: 刘唐朴刀似闪电,万春宝剑似银花。这一个上劈下砍,那一个左突右刺。上劈下砍桌椅断,左突右刺门窗残。你来战,我往挡,两个缠斗并厮杀,一个是赤发恶鬼,一个是忽来道人。那个宝剑抵不过,这个朴刀愈发强。刀去如砍瓜切菜,剑迎似崩齿断舌。那个道你破人好事如杀父!这个道你欺凌弱女正该拿! 堪堪战到七八合,俞万春两膊觉酸麻,自知不能迎敌,败阵向门口而逃,道:“快来救我!快来救我!”惹得两厢窜出五六个大汉,刘唐追了出来,见了道:“但多来几个也无妨。”挺朴刀来战,七八个人斗作一团。俞万春见自家人多势众,复来战刘唐。刘唐是个惯厮杀的汉子,只一阵劈砍,不消一刻,那些个大汉尽被砍翻在地。刘唐道:“你还有么?”俞万春见状,丢了宝剑,拜伏在地,磕头如捣蒜一般,口里连声道:“好汉饶命,好汉饶命。”刘唐追问来由,俞万春道:“我本贼偷,于五十年前来此盗墓。”刘唐怒道:“休胡说,你那堪五十年岁?”俞万春抖若筛糠,唯唯诺诺道:“好汉容禀,小人来此盗墓,不知放跑一群妖魔,那为首的感激我,教我长生道法,十年如二三十岁,不敢欺瞒。”刘唐哪知道这些,只当他胡说,便要结果性命,哪曾想朴刀提起还未落下,那俞万春手捻一撮尘土,迷了刘唐的眼,便望外跑。早有那老汉已在门口搬起石头等他,俞万春将探出头来,那石头只往后脑一砸,俞万春顿然脑浆迸裂,跌跌撞撞,两三步摔倒在地,刘唐赶将出来,下朴刀,将尸首剁做几块。后人有一首十字歌,唱这贼人下场: 一命丧尽呜呼,二目狰狞圆凸,三魂荡荡地入,四体分离几数,五脏散作浆糊,六根清静皆除,七魄纷纷消雾,八字再算也无,九幽断了归路,十殿神罚常驻。 二人再进屋来,只见得一个女子衣衫不整地坐在地上哭泣,床上却也有个女子,赤条条的满身是血地躺在那,早死了。刘唐问过原因,只说是哭的是老汉的女儿,死的是那下人丫鬟,叫锦儿的为主而死,再问仔细,那老汉道:“我姓张,原本在东京做个教头,因惹了上司,抛家舍业只为活命,今听闻女婿住所,正要去寻,不曾想被这伙贼人捉了,多谢好汉仗义出手,救我父女二人性命,如此大恩,必有相报。”张教头携女儿跪拜,刘唐哪里见得,只搀扶起来道:“江湖上的汉子,那个不是如此?自古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教头不必如此客气。”二人先将丫鬟埋了,又聊些感激之情。 三人绕道前堂,见两个贼人还绑缚着,那二人见刘唐等人来,心中便有多少寻思,那二人磕头如捣蒜一般,只是喊着:“好汉饶命!”,刘唐见二人如此,正要结果性命时,张教头道:“好汉且住,这二人可能还要用。”刘唐道:“教头何意。”张教头说道如此这般,这般如此。有教是让他们回去说,歪道已死,让他们散去,不可再聚众作乱,放二人自去。 刘唐等在神龛转了一遭,寻到一个盗洞,刘唐寻思道:“这歪道莫非所言不虚?”探头望去,洞穴极深。刘唐寻了火种,点燃火把遂入。看里面时,黑洞洞地,但见: 昏昏默默,查查冥冥。数百年不见太阳光,亿万载难瞻明月影。不分南北,怎辨东西。黑烟霭霭扑人寒,冷气阴阴侵体颤。人迹不到之处,妖精往来之乡。闪开双目有如盲,伸出两手不见掌。常如三十夜,却似五更时。 刘唐从口入,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洞内有一大殿,门上朱红匾额,四个大字,乃“镇妖之殿”,刘唐看罢大惊,道:“却土地庙下还有洞。洞内还有殿,果然奇异!”便壮胆到殿内,黑暗暗不见一物。刘唐将火把来打一照时,四边并无别物,只中央一个石碑,约高五六尺,下面石龟趺坐,大半陷在泥里。照那碑碣上时,前面都是龙章凤篆,天书符箓,刘唐不识。照那碑后时,却有回个真字大书,凿着“遇春而开”。刘唐喃喃不已。再看周遭,见一洞穴,刘唐看时,却是一个万丈深浅地穴。刘唐不敢入,只得原路退回。 张教头父女早在洞口等候多时,不见刘唐出来。正焦急间,隐约间火光闪烁,愈来愈近,但看去,果是刘唐。张教头问刘唐道:“可是寻了甚东西?”刘唐并未寻到什么,只笑道:“哪有什么邪祟,那假道士尽是胡言。”说罢,便放了一把火,把这野云渡边寺庙烧尽了。刘唐与张教头父女作别,两个自去。刘唐走了半晌,方才醒悟,一拍脑门道:“却把行李包裹忘在白沙坞。”后来又到白沙坞寻来,不必絮繁。 此一番刘唐又提起野云渡杀俞万春的事来,宋江等听罢,感叹道:“原来有此一劫,都是前生注定。”众人议论不已。吴用道:“既已了然前因后果,如今当夺回梁山泊,以正我等清名。”卢俊义道:“军师有了计策?”吴用道:“小生昨日已教戴院长并时迁、段景住、乐和、白胜等四下里去 探听消息,想必一日定会来报。”只说间,卢俊义方才想到,手中尚有一卷群妖谱,只在胸前摸索,摸出一卷竹简来,递与宋江道:“此乃洞玄国师赐下群妖谱,其中尽是梁山泊内那伙贼人今生之名讳,亦记载前世为何妖。”宋江大喜,接过一览,上面写定猿臂寨四十九妖。宋江转与圣手书生萧让,令萧让朗读,萧让接过竹简,朗诵道: “陈希真是秃毛仙鹤转生,云天彪是竹叶青蛇转生,邓宗弼是白额斑虎转生,辛从忠是金眼苍鹰转生,张应雷是黑罴转生,陶震霆是金猿转生,庞毅是黄牙象转生,陈丽卿是铁鳌蝎子转生,徐槐是黑爪杜鹃转生,唐猛是金钱豹转生,风会是板角水牛转生,盖天锡是银角犀牛转生,云龙是五尺白蛇转生,欧阳寿通是黑鲶转生,魏辅梁是重耳兔子转生,哈兰生是白狍转生,颜树德是红嘴海鹭转生,康捷是山魈转生,祝万年是蓝嘴鹌鹑转生,祝永清是绿嘴乌鸦转生,召忻是金角天牛转生,高粱是银甲瓢虫转生,杨腾蛟是鼍龙转生,刘广是赤毛犬转生,梁横是黄骠马转生,史谷恭是乌贼转生,贺太平是紫貉转生,真祥麟是四耳狐狸转生,毕应元是钢刺猬转生,真大义是金背豺转生,韦扬隐是灰狼转生,李宗汤是黑毛山羊转生,金成英是黑狈转生,刘麟是细犬转生,刘麒是猗犬转生,傅玉是黄尾貂转生,刘慧娘是利齿蝗虫转生,孔厚是红羽八哥转生,范成龙是梅花鹿转生,申勃儿是虎眼鳌鱼转生,苟桓是青蟹转生,苟英是大蚌转生,沙志仁是六牙野猪转生,冕以信是白鼋转生,哈芸生是白獐转生,尉迟大娘是花狸转生,娄熊是红腹锦鸡转生,谢德是钩爪斑鸠转生,法通、法慧是板蛤蟆转生。” 萧让念毕,众人听罢议论纷纷,其中李逵道:“甚么鸟兽腌臜货,也敢与俺们作对。”王英道:“铁牛说的是,听来听去,尽是些蛇虫鼠蚁,哪有甚么厉害处?”众皆称是。忽一将道:“上面有个唤作云天彪的,末将曾斗过几合,是个扮丑的,竟胆敢要做我祖上打扮。还有个唤作云龙的,也被斩了。”众人看时,原来是他,有道是:一山难容二虎,星君斗魔君;前世仇灌今生,业障对正果。毕竟这将说的是谁,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