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靖澄单独前往城南的静心庵，尚且因昨日未在婚宴上见到长公主，故而翌日亲自拜访，细细品来也合乎情理。错只错在，他是与夫人韦氏同行前往，这不得不令楚帝顿生疑虑。方才林尽染所言倒真是提醒了他，林靖澄事先可并不知其次子与老三策划构陷太子之事，莫不是他今晨已然得知此信？</p>
而林尽染先前的想法错了，保住林明德不死，他才能成为尚书令府的护身符。一切的根源得是林靖澄不知他铸下如此大错。而一直放纵他在府外胡作非为，企图麻痹楚帝，恰恰证明这位尚书令不知个中曲直，或者说还未深究到是林明德与三皇子勾结。一旦知晓是他二人共同所为，诚然，就是次子的大限之期已至。</p>
构陷储君的罪名，没有什么是比一个死人来的更为可靠。而陛下是打算保下所有皇子，或者说，陛下仍在考量谁更适合做储君！</p>
林尽染的呼吸愈发急促，一闪而过的念头令他不禁心惊胆颤，眸色深深地望着楚帝，问询道，“陛下，明月居······”</p>
楚帝莞尔一笑，似是猜出他心中所想，“朕若连长安都不能捏在掌心，还如何能成为天下共主。”</p>
“是极，若无陛下的意思，岂容明月居在长安城中苟活···”</p>
“人言可畏，朕也不例外。”楚帝手指轻点着凭几，若有所思的端详抬起的另一只手，良久方轻声道，“构陷储君固然可恨，可朕还有历代先皇，哪一个不是踩着累累尸骨坐上这至尊之位。老三此举的确有失偏颇，可终究年纪尚小，还需磨砺。朕留下明月居，不过是令那个掌柜说些该说的话，让那些想听到的人听到罢了。”</p>
林尽染眸中一片茫然，斟酌半晌后问道，“臣不明白，陛下为何突然如此坦诚？”</p>
“你不是已经想明白这一层了吗？”</p>
“若非陛下提点，臣怕是难以揣度。”</p>
“纵使朕未曾提醒，你走一遭静心庵，问来今日林靖澄此行的目的，你怕是也能猜到朕的用意。”楚帝不禁长叹一声，心绪似是飘向遥远的北方，旋即随口道，“韦氏如今算是太师的独女，你若是得闲，去与太师商议该如何妥善安顿吧。”</p>
林尽染倏然一怔，又在孙莲英的轻咳声中缓过神来，垂眸看了一眼平几上的玉牌，“陛下如此肯定臣会去静心庵？”</p>
“你与时安期盼李卿早日回京安享晚年。办妥此事后，朕可以帮荣基顺利接管北境军。”</p>
楚帝见他凝眉思忖，料想他定是猜错了方向，旋即开解道，“北境军追随李卿数十载，朕还未能插手。源头并非在朕，而是在北境军自身。”</p>
林尽染的话音刚欲问出口，可最终又未说什么，揖礼一拜道，“臣遵旨。”</p>
“退下吧。至于何时去静心庵，全凭你的心意。”楚帝说罢，抬了抬下颌，示意他拿走平几上的玉牌。</p>
连日的大雪厚积未化，沉郁的乌云似有再降之势。许是怕滞留在外，故而出入长安城的车驾已是稀稀拉拉。</p>
林府的车夫驾车顺着辙印往城南的静心庵而去，可此处本就位于深山老林，人迹罕至，车驾需独自生生辟出一条道来。</p>
可架不住车轮上已裹满积雪，再欲前行，马儿也禁不住这千斤之重，连连打着响鼻，车驾倏然停在雪地中。</p>
“老爷，马车陷在雪地里，动不了了。”</p>
车夫不停地策鞭，但依旧未动分毫。</p>
“离静心庵还有多少脚程？”</p>
“许是还有七八里地。”</p>
车厢内顿时传出窸窸窣窣穿衣的声响。未多时，林靖澄掀开车帘，一股冷风席卷而来，不禁瑟瑟一颤，“那老夫与夫人先走去静心庵，你清出一条道后，再赶上来。”</p>
“是。”车夫迅捷地跳下马车，又搬来脚凳将他搀下来。</p>
林靖澄与韦氏踏着雪默默上山。</p>
积雪几是没过膝盖，每迈出一步都得吃挺大的劲。韦氏一路未语，面前却始终氤氲着白汽。女本柔弱，为母则刚。她顾不得严寒，纵使是雪漫山道也阻拦不得，通红着眼，只顾向前。</p>
林靖澄倏然顿住脚步，柔声道，“阿英，先歇会儿吧。”</p>
韦氏似是并未听到一般，脚步依旧未曾停歇。</p>
“阿英！”林靖澄见状，眉头拧得更紧，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p>
此时韦氏兀地顿住脚步，冷声道，“林靖澄，我且问你。你当真是将明德当做是你林府的护身符？”</p>
林靖澄知晓她意有所指，轻声叹息道，“我怎么可能拿明德的性命玩笑？”</p>
“这里没有外人，你大可不必惺惺作态。”韦氏见他有一丝犹豫，连忙打断。</p>
“我当真不知晓明德与三皇子构陷太子一事。”林靖澄拖着身子向前挪了两步，解释道，“当初我若知晓明德与三皇子有此勾当，安敢放他出府？陛下大可遣人暗中行凶，杀了明德。”</p>
此言不必说的太透，韦氏细细琢磨来已能厘清个中原委，事态到了如今这等情势，林靖澄继续狡言虚饰的可能性已经极小。</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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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越是想得如此透彻，韦氏的心绪愈发的激动，“故而，明德是你故意不曾严加管教，为得就是卸下陛下的防备？明礼作为她的儿子，陛下的甥子，你如此用心调教，为得就是稳固你尚书令的位置？”</p>
林靖澄微微皱眉，未有点头，却也未曾辩驳。</p>
纵使对此不感到意外，亲身经历这无望的结局，依旧令她胸中如同刀绞。韦氏再也无法遏制胸腔中的怒意，猛地前扑，将他摁在地上，抓起雪也好，抡起巴掌也好，尽数招呼在他身上，又撕声吼道，“林靖澄！他可是我们的儿子！你安能毁了他的终生？”</p>
半晌，兴许是打得倦怠，亦或是绝望至了极点。韦氏长长吐了一口白汽，缓缓站起身来，偷偷拭去眼泪，语调如冰，“走吧，今日就让我亲自偿还二十余年前的旧债。”</p>
林靖澄牙根渐渐咬紧，眸中闪过一丝异样，顷刻间涌出泪水，文臣之首的他何曾如此狼狈，当下却又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失败，喃喃道，“错了，一切都错了······”</p>
七八里路，若是未遇风雪，平素半个时辰便能抵达，而林、韦二人生生花费了一个时辰。可这后半程路途，二人便是默契的连半个字都未曾言语。</p>
静心庵位于城南二郎山的半山腰，雪景极佳，只是二人各怀心思，无暇欣赏。恍惚间，只在白茫茫的一片中窥见一溜儿铁红的院墙，显得格外扎眼。</p>
韦氏的眸色微微意动，脚下的步伐不免快了些。</p>
静心庵前有一小尼姑正在扫雪，韦氏快步上前，敛神屏息，恭谨地行了一礼，道，“小师父。”</p>
小尼姑将笤帚搁置旁侧，回了一礼，“施主。”</p>
“烦问小师父，摒尘师太可在庵内？”</p>
“施主，摒尘师太不见外人。”</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