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几夜,尹志平顺水井潜入地下秘道,藏身暗处,细心观察。 只见几个道人各戴头罩,分工明确,显是在挖掘隧道。几人之间极少交谈,头罩黑色,上有白色数字。尹志平看到一个“六”字,暗想他们至少六人了,大概担心事机不密,所以彼此不见面,只以代号相别。 一号专司窥视,贴住石壁,通过镶嵌小镜向内观察。并且不时提笔匆匆书写,显是在记录什么。身边纸张已厚厚一叠。 尹志平暗想,石壁那边全真七子大约又在摆布阵法了。重阳真人自然不知,他的最高机密已尽收别人眼底,一览无余。 五人从事掘进。 奇的是并无锄铲之类笨重工具,绝少出声。尹志平见他们抬进许多袋子,又从井里提来一桶桶清水,除此再无别样东西,不禁大感好奇。不知他们如何捣鬼。 看二人抬入隧道一袋物事,不久返回,二人戴上厚手套,各提一桶水再进隧道。再出来时,抬了满满一袋碎石,窸窣发出些微声音。一股酸臭气味扑鼻而来。 尹志平想了半晌,猜测袋内大约是化石粉之类药物,遇水能溶化坚石。又想,仓房院内假山上洞孔可能便是通风孔了。否则以如此刺鼻气味,中人欲呕,怎能忍受? 依据进出往返时间判断,掘进已经甚深。这天夜里,五人中分出一个来,头罩上有个六字,手提一个盒子,从怀中取出一团丝线,古古怪怪反反复复,开始演练一个动作。 尹志平见他趴上一丈高处岩石,那盒子在地。慢慢坠下丝线,原来底下缚有铁钩,亮晶晶一闪。对准盒子徐徐而下。盒顶有小小圈环,那钩子便奔圆环而去。 尹志平恍然,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看那盒子大小,与王重阳盛放经书的黑玉匣子一般。尹志平依稀记得,匣顶也有个小小圆环,不过是平放下来的。看那六号意图,竟要吊取匣子,盗走九阴真经。 转天夜里,只有两个在内,那些做粗苯功夫的四人不见。尹志平约莫是时候了。见一号还在镜边窥视,六号就了火把火光检查丝线、铁钩,然后便一头钻进隧道,消失不见。 尹志平望一望身后黑地,乌沉沉的一团,不知那四人会不会出现?也顾不得了。他从隐伏处一跃而起,直扑一号道人。那人应声而倒,头在石壁上重重磕了一下,昏晕过去。 尹志平摘下他头罩,就着火光认了认,认出是同门师兄马志远,曾一起组过剑阵。不禁吃了一惊,怎么也有他?看身边地上散落纸张,拾起来一一检视,记录的都是天罡北斗阵种种变位。 心里记挂经书,急忙去窥小镜。心念一动,转身拾起头罩戴上。如此再去偷窥,似可略减心中不安。却见那边场中,重阳真人正与七子激斗正酣。再看那蒲团旁边石头上,一个黑匣正徐徐吊起。 不禁也心悬半空。一时间不知是盼他失手,还是盼他得手?心中栗六,突然惶恐,暗道如此想法,已于恶人无异,不禁一身冷汗。 便在魂不守舍之际,一柄利剑凉冰冰的已搁上颈项。 尹志平大惊。 留神听去,身后脚步杂沓,非止一人。慢慢回头,只见一只脚踢了踢地上的马志远。有人冷冷的道,“经书还没到手,就已经你抢我夺了,是不是?” 尹志平心念忽动,向说话那人略点点头。暗想我也戴了头罩,他不识得我。 有人道,“这人我认识,是马志……” 忽的被击了一记耳光,先前那人道,“不要提名字。” 尹志平看他头罩上并无标志,听他口气,想必是个头目。 头目追问尹志平道,“他头罩呢?” 尹志平头皮倏忽一紧,指了指自己怀里,缓缓伸手,拽出一个黑色枕头套来。那是他自己做的,作工粗略,与这些人的差远了,一看便知。 头目接过,狐疑道,“你抢他的作甚?”那柄剑一紧,尹志平感到剑锋锐利,呼吸间便要掉头。 那头目正要低头查看,忽听隧道那边扑通一声有人栽倒,低声呼道,“暗器!” 一个黑影窜出隧道,一剑又刺倒一人,便要远逃。头目不及逼问尹志平,提剑飞身跃去,挡住那人去路。尹志平屏住的一口长气呼出,重重喘息,良久方定。 只听那头目问道,“得手了?” 隧道里出来的自是六号,尹志平暗想,原来他想独吞经书。 头目伸手,冷森森的道,“拿来。” 六号不肯,眼角向两旁斜睨出路。 六七人无声无息的围上,长剑出鞘半尺,寒光闪闪。六号迟疑半晌,众人一步步上前,逼的近了。剑身出鞘一尺。 那人叹了口气,从怀中取出两本册子。头目一把抢去,叫人移来火把,仔细查看,生怕他掉包作伪。翻了半晌,终于点点头,将经书揣入怀里。转身欲行,却见那些人又拦住他。 尹志平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心想真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那头目道,“闪开。” 回答他的是齐齐拔剑声。局面是二对六。头目冷笑道,“自不量力,你们这些乌合之众,挡得住我吗?” 话音未落,身旁那人忽的横刺一剑在他腿上,随即跳开,慢慢汇入对面六人。眼下局面是一对七。 七对眼睛亮闪闪放出凶光,七只手伸出,低低的道,“拿来。” 头目趔趄一下站稳,惨笑道,“为了一本经书,连素日亲信也反目了。” 尹志平见局势陡变,不禁心悬。 头目伸指点了伤口穴道,止住血流。剑光挥处,呜呜的起了一阵劲风。“就凭你们七个,只怕不够。” 对面众人互视一眼,各自退后。头目又是冷笑。内中一人,正是方才被他夺经的六号忽道,“布剑阵!” 七人略一迟疑,随即散开,依言排布出天罡北斗阵。显然素无配合,阵法稍显混乱。毕竟名门大派,即刻调整到位,一个整齐齐星座呼之欲出,压向那头目,令人不寒而栗。 尹志平又好气又好笑,不意以此堂堂之阵,居然也能派如此下流用场。 那头目哈哈一笑,精神大振,随即跳上,直击天权。自是深明北斗阵的义理。天玑玉衡即刻来救,开阳天璇形成第二层围上,摇光与斗杓之末的天枢一旁策应,稳如泰山。 尹志平不禁暗暗点头。这个阵虽草草而成,却得阵法精要,威力已是不小。 那头目一剑直刺,中途忽变,飞身跃起开阳之后,居高临下斜劈。这一招本来大出意料,可惜他腿上中剑在先,跃起不够,一剑只在开阳肩上划破,未能重伤。开阳一惊倒退,阻住玉衡,头目乘势倒走数步,一脚反踹直中小腹,已将天权踢翻。 他若占住天权,这个北斗阵就算破了。 忽的人影一闪,头目迫得连退四步,不禁猛吃一惊。再看,天权位上已多一人,正是尹志平。尹志平呼喝道,“六与二换,三与五换,摇光你左手剑比右手好些。” 他的语声中自有一股威严,众人不由遵从。经他这一调整,北斗阵如一柄利剑拭去尘埃,锋芒毕露,杀气陡然一盛。 那头目看了尹志平,吃惊非小,道,“你是谁?” 尹志平冷冷道,“你说过的,不要提名道姓。” 有他占住天权,一经催动,这个阵瞬间由守转攻。那头目不能抵挡,渐渐倒退,忽的碰到石壁,退无可退,只得死战。 尹志平不欲伤他性命,反退一步。 其余六人本当随他而动,此时一见得势,却不肯听他,六柄长剑齐齐刺落。头目贴壁一跃而起,六剑刺空,当中一剑却使的虚招,中途收回,待他下落欲借力再起时,一剑斜飞,贯穿小腹。 头目堕地,倚住石壁,口中鲜血狂喷。看刺中他的那人,正是六号。六号抬脚拭去剑上血污,踢开头目的剑,探手入怀,搜出经书,高高举了。众人不禁抬头看去,眼里尽是贪婪。 不防他另一手长剑掠处,人人腿上一凉,各被剑尖划破长长一道口子。这才惊觉,啊的一声退后。六号经书入怀,向尹志平拱拱手,道,“你是一号,咱们好朋友。” 便徐徐上前,与他背靠背。其余五人恶狠狠的围上,一语不发。七人恶斗。六号侧头向尹志平低语道,“耗他们力气,一会儿血就流干巴了。” 尹志平暗道此人好不阴毒。 那五人只是一味缠斗,动作愈加迟缓。尹志平道,“你们可快快退走,我不来追便是。”他见那些人神色极是贪婪,心知肚明不会听他劝告,不禁难过。心想为这部经书曾死过无数人,当初不明何以如此。现在身临其境,才知什么叫做欲罢不能了。 五人渐渐失去理智,如野兽般只知攫取,直至血尽倒下,手掌远远的伸出,仍是个拿来。 尹志平与剩下那六号喘息良久。 尹志平伸手道,“拿来。” 六号惨然一笑,道,“黑吃黑狗咬狗,胜者为王。那还有什么说的。给你就给你。” 便去怀里摸。 尹志平道,“我不要。只想放回原处。” 六号一怔。随即哈哈一笑,道,“又一个王重阳。迂腐的紧。” 笑声忽止,看向尹志平身后。尹志平不禁好笑,心想这一招老套过时,连小孩子也骗不到了。 却听身后有人喘息。不禁毛骨悚然,蓦地回首,见地上的马志远正在爬起。忽听身前剑风陡盛,不及回头双掌齐出。转过脸来,一柄利剑停在掌中,被他牢牢并住剑身,前进不得。 六号冷笑道,“你不是我们的人。到底是谁?” 不待尹志平答话,忽的从长剑中另抽一柄短剑,当胸便刺。 尹志平大吃一惊,飞身后跃,那剑已至胸膛,剑尖一点凉如寒冰。尹志平心如死灰,两眼一闭,道声惭愧,原来自己是这样死的。 那剑却迟迟不至。睁眼看时,六号直僵僵立地,口里涌出血来。半截剑尖已透腹而过。六号眼里现出极感恐怖的神色,慢慢转身,只见石壁倚住一人,正是那头目,尚未断气。 “本待一剑穿透你们两个,可惜力气小了。小子,便宜你了。”言毕头一歪,那头目气绝身亡。 尹志平飞身退后,反足踢翻正在起身的马志远,叫他一头撞壁,再度昏倒。去六号怀里搜出经书,不禁手抖。本想翻阅,触到封面,终是不敢。心想耽搁已久,不知里面是否察觉? 贴近小孔窥视,只叫的一声苦。七子仍在演练,重阳真人却已坐回蒲团,右首石上黑匣子不翼而飞。显然他心系阵法,尚未发觉。去六号怀里搜出丝线铁钩,想那匣子定然弃在隧道里了。 尹志平心中惴惴,按一按怀里经书,脚下如踩棉花,心想这要是给发现了,自己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当下一步步溜进隧道,高抬腿轻落步,屏息凝神。 不禁又好气又好笑,这是还书,又不是作贼。 隧道尽头凿有方孔,自下透出些光来。黑匣子果然还在,幸喜完好。趴到地上凑近看去,一条人影落在石上。那自是重阳真人了。只得等着,待他入场离开蒲团远些,才好下手。 尹志平取了丝线,铁钩挂住匣顶圆环,去怀中取了经书放回。左等右等,底下人影都在。听动静七子已在总结,显然今日功课即将结束。 等不得了。 尹志平深吸一口气,垂下黑匣子,一根细丝一寸寸放下,穿过石孔,不敢丝毫碰触,以免出声。可恨越怕什么越来什么。最后一点距离,匣角还是触到石头,滴溜溜打起转来。尹志平惊得差点儿松手。 七子中发出一阵笑声,不知何故。 尹志平汗出如浆。 七子纷纷起身行礼,向重阳真人道了安置。 尹志平只得加快。 手中丝线一松,黑匣子终于触到石头。也不知朝前朝后,顾不得了。重阳真人起身,就要去摸匣子了。可恨铁钩卡住匣上圆环,急切难取。这下好了! 重阳真人忽的记起一事,叫住丘处机,有话问他。 尹志平顿觉死里逃生,尚有一线生机。调整手上变形动作,放轻,徐徐退出铁钩。呼的松了一口气。 手中丝线却应声而断。 霎时冷汗泉涌,猛可里伸手去抓。手臂已伸到极处,不知抓没抓到。赔了一百个小心,都贴在右耳上,听底下并无异常。那丝线紧紧的,不知下端铁钩勾住何物。只得不动。直到底下光线消失,重阳真人也离开,这才一把一把拽上。感觉是顶道冠。 心中惴惴,出了隧道一看,果然不错。 难道竟把真人的帽子钓了鱼? 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又是一千个后怕。 再看外面时,立地呆住。那些尸体都不见了,打斗留下的痕迹已经清扫干净。似乎什么也没发生。似乎只是一场大梦。 只是手中这顶道冠却实实在在,不容置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