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章 最后一舞

隔着玻璃窗，李修静静望着躺在病床上沉沉睡去的老人。 换下了戏服、卸下了演出妆容的朱沁，一副都市丽人打扮，完全看不出半点虞姬的影子。 “母亲是我的养母，四岁那年我被她从孤儿院带出来。那时候母亲三十六岁，一晃过了二十五年……我所有的舞蹈、演技都是跟母亲学的。” “母亲是一位极其优秀的舞蹈演员，从我认识她的第一天起，她就对《霸王别姬》的舞蹈有着难以想象的执着。” “年幼的时候我认为她固执，甚至觉得母亲有点魔怔。” “真的在社会中打磨了一圈，我发现，对我帮助最大的依旧是母亲。因为她的培养，我成功拿下了《霸王别姬》的角色，真正的站在了国家级别的舞台上。” “我的虞姬只是学到了形，如果说真正的神韵，真正的虞姬……那就是母亲了。” 李修静静注视着躺在病床上的瘦削老人问：“那你说的‘我肯定知道’是什么意思？” 朱沁叹息说：“母亲身体一直很不好，有诸多重疾病，而在三年前她被确诊患有阿尔兹海默症——也就是俗称的老年痴呆。” 老年痴呆……李修对这种病症十分了解。 阿尔兹海默症是人类疾病史中最为令人绝望的病症之一，它是一种神经退行性疾病，患病者会逐渐丧失认知、记忆、思维能力。 如果说别的绝症，例如癌症摧残的是身体，那阿尔兹海默症摧毁的就是精神—— 患病者和家属的精神。 李修之所以了解的这么清楚是因为几年前，三楼的赵奶奶就患有了阿尔兹海默症。 教师出身，对谁都笑眯眯的赵奶奶，随着阿尔兹海默症逐渐严重，她变得多疑、暴躁。 到最后，她忘记了所有人，见谁都是辱骂、殴打。 因为认知功能障碍，她会藏起粪便，当家人循着味道找出来，打算清理掉时，她甚至会抢夺过来吞食。 有一次被粪便噎到，差点憋死，是儿媳妇用海姆立克急救法加人工呼吸救了她。 为一位吞食粪便的老人做人工呼吸，这是难以想象的决心，之后没多久，恩爱的夫妻俩就离婚了，儿媳妇无法接受这种生活，选择了离开。 后来当赵奶奶去世时，孝顺的儿子没有留一滴眼泪，李修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究竟是悲伤还是庆幸。 中断回忆，李修对朱沁说：“很辛苦吧。” 朱沁摇头说：“她是我的母亲，没有什么辛苦不辛苦的。幸运的是这些年，我挣了一些钱，能够支付得起最好的治疗方案。” “母亲的认知功能缓慢消退，我也逐渐接受了这个过程，直到不久前，母亲忽然坐了起来。我看得很清楚，在那一刻，她眼中的混沌与迷茫消失了，她难得恢复了意识的清醒。她对我说——” 朱沁学着母亲的语调说： “霸王回来了。” 朱沁的确是一位出色的演员，短短五个字，把欣喜、激动、怀疑、震惊等复杂的情绪揉捏在一起。 站在旁边的林依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微微揉搓着手臂，整件事太过匪夷所思，听起来简直就像小时候老人讲述的民俗恐怖故事。 李修在意识中对项羽问：“是她吗？” 半晌没有回应，直到他又问了一遍，项羽才猛地回过神。 “……是她。” 几乎就是项羽确认虞姬身份的同时，躺在病床上沉睡的老人睁开了眼，病床边的仪器发出警报，屏幕上的心率波动不正常的起伏。 朱沁担心母亲身体状况，推门冲了进去。 “我去叫医生。”赵轩说着，扭头朝护士台跑去。 李修跟着走了进去。 老人在朱沁的搀扶下坐了起来。 朱老太今年五十九岁，她刚坐起来的时候，眼神浑浊，身材佝偻，浑浑噩噩。 但当她看向李修，准确说是透过李修双眼，与藏身于爆炎地狱的项羽对视后，她给人的感觉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浑浊的眼睛变得清澈睿智，佝偻的身躯逐渐挺直，整个人散发出一股恬淡、宁静的气质。 “是您吗？真的是……” 她坐在床上，对李修微微鞠躬：“我等了您五十九年，本以为此生无望与您再次相见，没想到上天还是眷顾着我的。” 虽然一路都是在猜想项羽的转世投胎之说，但真正从朱老太口中得到证实，实在是太过匪夷所思。 李修不可置信问：“你真的知道他……” 朱老太微微摇头说：“不，我什么都不知道，这可能只是一个患有阿尔兹海默症老太婆的疯言疯语吧。” 朱老太缓缓站起来，朱沁还想去搀扶，朱老太微笑着摆摆手，示意自己没问题。 可是……怎么可能没问题？ 朱老太可不仅仅是阿尔兹海默症，她的身体还有诸多疾病，刚才的仪器警报声可做不得假。 当注意到母亲过于好的气色，朱沁紧紧攥住了床单，心中慌乱如麻。 朱老太说：“如果不嫌弃，我想为您跳一支舞，不知道是否方便？当然，如果您觉得一个老太婆跳的舞过于丢人现眼，那就请忘记我这个无礼的请求。” 李修当然不会拒绝一位老人家的请求，可他同样注意到了朱老太的身体状态很不对劲，稍微释放出一点超凡力场感知： 心率过快，血液循环不正常加速，大脑异常过热。 朱老太的主治医师气喘吁吁的冲进来，听到了自己病人的话，吓得腿都软了一下，赶紧冲上去想要制止。 “您可别吓唬我，别说跳舞了，您每天多走两步都很危险。” 主治医生正想去扶朱老太坐下，却被最意想不到的人拦住了。 “朱小姐？” “这支舞妈妈准备了一辈子，也等了一辈子，请让她跳吧。” 主治医生正要斥责朱沁不懂事，看到她的脸色时，到嘴边的话就停住了。 朱沁面色惨白，没有一丁点血色，仿佛她才是生病的人。 然而，她的视线格外有力，有着令人心神摇曳的力量。 主治医生恍然的站定在那，等他回过神时，朱老太的舞蹈已经开始了。 依旧是霸王别姬，依旧是今天在剧院看到的舞蹈。 却和朱沁演绎的虞姬截然不同。 朱沁演绎的很好，很完美，可就是太完美了，她的虞姬就像是影视剧中被塑造出来的人物，完美、干净、精致。 朱老太的演绎……不，已经不能说是演绎了，在动起来的这一刻，她就是虞姬本人。 那个在战场上，被千军万马围困，身上沾着泥泞，脸上还有尘土，明明是最为脆弱的女性，却要比所有男人都要执拗，都要坚强的虞姬。 一瞬间，不论李修几人，还是路过的医生、病人都默默注视着舞动中的人，他们忘记了她的年龄，忘记了她身上的病服，意识随着舞蹈回到了两千年前的战场。 没有乐曲，没有伴舞，非但没人觉得奇怪，反而所有目睹这场表演的人都会觉得本应如此。 一曲舞毕，朱老太对所有的观众微微鞠躬，略微喘息的坐在椅子上，双手重叠放在膝盖上。 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