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世负诗寡和名 幽冥巷中灯火通明,来来往往的清兵正遍掘土地,势要找到传闻中的地宫入口,但这条肃杀诡异、纸屑纷飞的前宋古巷,依旧让他们内心感到丝丝不安。 “启禀大将军,前方百人队还没找到地宫所在,衍空和尚又派人来到巷口催促开拔,属下该如何回复?” 放眼整个江南都堪称精锐的八旗军,如今脱下战袍一个个在小巷里挥汗如雨却徒劳无功——这荒谬又古怪的场面,让安南大将军达素也不禁皱眉。 但见他转动着满是磨痕的铜扳指,盔帽顶上的獭尾随着发声轻轻抖动了一下,帽檐已然遮不住花白的鬓角。 “让衍空那厮滚远点。” 达素慢条斯理地说道,言语间却没有丝毫善意。 “他来福州城不到一旬,参奏他的折子就跟雪花一样,若不是圣上护着早就革职问罪了。如果不想我也参上一本,就老老实实外面候着!” 在衍空面前,达素有底气说这话。 江南水战不比北方,当下朝廷论资历、论能力、论忠心无出其右,他奉命到江南围剿郑逆,本就有资格指使沿途城野、自然包括一个劳师无功的微末钦差。 更何况衍空和尚此行所为的大功,达素自己也心知肚明,哪里轮得到一个出身来历都不明不白的汉人! 随着眼前亲信起身前去回复,一旁又有心腹从巷子深处走来,语气里带着不解与牢骚,粗犷的眉目间煞气深重。 “大将军,这里的东西就这么紧急?不能等殿军民夫来开挖吗?” “如今朝中未稳,兵力有限,户部尚书车克还在拼了命筹集钱粮,造船支援,如何能轻易改变道路、空耗钱粮?” 听到手下的质疑,达素略微有些恼怒,但还是耐心地劝慰道,“今时不比往日,朝廷用度本就紧缺,还是要花小钱办大事才好。” 达素所言也是实情,清廷从郑成功手中夺回江南的战役看似结束,实则只是一切的开始,仅仅是长江沿途糜烂的岸防、军哨的重建,就代表的就是大把的银子撒出去不见回头。 而更难挽回的,还有蠢蠢欲动的人心。 在收复江南之后,顺治开始清算在此期间投降郑成功的所有官员及民众,格杀勿论,只要牵扯变节,一律诛杀。在短短一个月间,江南地区就有几万人全部死于战后清算,成年男子全部被杀,妻子和未成年孩子全部流放为奴。 达素更是听闻朝中已经有人上书建议,说要厉行海禁、迁界移民,直到把郑成功逼死、饿死、锁死在茫茫汪洋之中。 达素隐隐察觉到如今顺治的心硬了,容不下任何一点背叛,不管别人的背叛是出于什么原因。 很多人说之前的顺治,在睿亲王多尔衮问题上还有人情可言,愿意归顺他的人一概接受,但这次他连解释都不允许,更不乐意见到归顺,以江南为中心杀得人头滚滚。 其实一切早有端倪,他还记得多尔衮死后,亲王阿济格调拨三百人和自己的儿子劳亲,亲自运送多尔衮灵柩回京城,但在德胜门外忽然被包围,三百兵丁尽数被杀。 这还不算,随后向顺治皇帝传达这个消息的刚林,在其后没有被封赏反而被斩首,这难道不是杀人灭口,为的死无对证吗? 达素如今想要讨好顺治,也不得不讨好顺治。敬谨亲王尼堪死在衡州的时候,他也带兵游弋在周遭不远,自然知道尼堪就是因为率领大军行进不休、日夜兼程,提前耗尽精力才落入伏击力竭而死。 敏锐的战争直觉给了他学习反思的能力,统帅大军在后宜慢,沿途稳扎稳打、安营扎寨,真正要快则宜轻骑突进、出人意表。 达素在心中微微叹了一口气。 他年岁不小了,他的资历再“深”下去变会成负担,能力也总有一天不再突出,皇帝的心思又难以捉摸,到时候很多东西就难于把握了。 故而今日自己带亲信五百骑独行,也是不得不为之。 他始终憋在心里不敢说的一件事,就是当朝皇帝行事手段也越来越极端,脾气和当初的睿亲王多尔衮也越来越像了…… 就在此时,一道急切的禀报声将他从神游天外惊醒,幽冥巷内声音忽然嘈杂无比,夹杂着满语呼喝、相互推搡的声音,完全不像是一支久经战阵的精锐。 这让达素愈加恼怒,从幽冥巷口披甲上前拄刀怒骂道:“乱什么乱!先前西湖边被人生生吓走,如今又要自己吓自己不成?!” 之后巷子里传来的是一阵阵脚步声,幸好不是他担心的慌乱逃窜。 此时仍旧夜深露重,日出时分却迟迟不见踪影,跟着自己南征北战的手下穿着沾满泥土的单衣,此时正乱中有序地撤出幽冥巷,以满语呼喊着守在巷口的同伴准备好甲胄兵器,俨然是一副野战遇敌的架势。 人如潮水,八旗亲兵们默契地让过了达素,哗啦啦不由分说地开始着甲,单独有一名副官前来禀报情形。 “大将军,有凶徒在巷子里突然行凶伤人,行迹有如极其古怪,就好像……闹鬼了一样!” “闹鬼……莫非是那个藏头露尾的鬼面人?” 达素眼里露出狐疑的神色,他之所以来到这里,就是因为有人提供的消息。这如果是一个陷阱,那他所面对的可就不妙了,“兵甲完备者听令,五人一队随我上前查探!” 这支八旗队伍着甲率极高,身穿的是后垂石青等色的丝绸护领,护颈及护耳上绣有纹样,并缀以铜铁泡钉。铠甲既有甲衣也有围裳,甲衣肩上装有护肩,护肩下有护腋,另在胸前和背后个佩一块锃亮的金属护心镜。 常年的战斗素养确保了他们遇敌不乱,两两相互配合下很快就组成了六支五人小队,以马下格斗的阵势相互掩护,紧跟在安南大将军达素的周围,再次步入这条阴森诡异的幽冥巷中。 狭窄的巷道两侧高强林立,青砖被东一处西一处地深深挖开,青苔湿土被甩得到处都是,直到看见浑浊的泥水才罢休。 眼前一排排衡门压抑地覆盖着天穹,使人视线交错间似有似无、忽高忽低,两旁的墙内也隐约传来刺耳的声响,伴随着他们的脚步与兵器碰撞声,混合在一起此起彼伏。 达素皱眉道:“你们就是被这声响吓到的?” 心腹连忙解释道:“将军误会了,这声音属下已经查探过源自院内的一座水轮——真正离奇的东西还在前面。” 幽冥巷视野的尽头,是一处残败倾颓已久的建筑,牢牢堵死了巷子一向,俨然化为一条断头死路。 “大将军你快看那顶上。” 手下指着巍峨欲坠的残壁上倏来忽往的影子,杌陧不安地说道,“方才先有鬼哭之声,隐隐约约是不是还有东西在飘……” 方才没有兵器在身的八旗都被吓了一跳,此时激灵还没过,安南大将军达素也眯着眼熟识不语,良久才从牙缝里蹦出斩钉截铁的一句话。 “装神弄鬼,放箭!” 八旗亲兵仿佛被踢了一脚,熟练无比地张弓搭箭,一阵箭雨便覆压而去,撞碎了残垣之上的碎瓦乱石,稀里哗啦滚下来一片尘土。 但随着尘土飘散,残垣之上一黑一白两道身影仍旧飘忽不定,黑得凝滞、白到刺眼,宛如这条幽冥巷中徘徊不去的鬼将阴差,正注视着眼底深巷中的将死之人。 更令人难以忽略的,是那栋残败已久的建筑顶上,缓缓站起了一道身影。 达素善射眼神极佳,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那道身影手中有东西迎风飘展开来。 和黑白分明的两道身影相比,那道站在残垣顶上的身影太过单薄,背对着众人也没有刻意掩饰的意思,就那么孤零零地持幡站着,迎着凛冽的寒风沉默不语。 狂风袭来,那幅白底黑字的长帛幡似乎不堪摧残,丝丝缕缕的碎布随风飘散,化为一块块零碎的残骸,就连上面的字迹也在空气中开始模糊朦胧,几乎就要消散不见。 鬼神之说茫渺不可寻,亲眼见到的东西却切切实实地能够把握,随着莫名惊异与初见的慌乱过去,达素率领着的八旗也逐渐定下心,恢复了百战之师应有的心态。 达素在众人簇拥下缓缓上前,朗声说道:“朝廷安南大将军在此,你是何人敢在此处装神弄鬼?还不快快闪开!!” “安南大将军?” 那道身影猛然转过身来,挽幡上帛丝的碎屑漫天纷飞,好似无数纸钱随风飘散,一黑一白的身影也飘然落地,目光汹汹地看向清兵,布满赤红血丝的双眼毫无神采,就像在看着一群死人。 而在那幅白底黑字的长帛幡上,清清楚楚地书写着:“夔门日日望君来,白帝人怀去后思。争似早登黄阁去,普天霖雨总无思。” “故宋飞天神武大将军出行,何人胆敢阻拦?” 八旗精锐刀枪出列,杀气腾腾。 江闻居高临下的目光扫过全场,若有所思地看向灯火幽微的福州城,缓缓叹了一口气。 “不想走?那就统统留下来了吧。” ………… 幽冥巷内的异动此起彼伏,喊杀声阵阵不绝于耳,直到一群八旗精锐护送着贵人仓皇而过,才有人在大乱中反应过来。 衍空和尚凝眉站在幽冥巷口,对于身边的戎马仓皇熟视无睹,目光冰冷地投于巷口,将今夜被人截胡抢功的怒火化为实质。 阻挡在面前的八旗还兀自不肯罢休,衍空和尚挥动僧袍的宽袖排开人群,随手就将他的脑袋拍碎,闯入了幽冥巷口。 他发现兵甲齐备的八旗正沿着幽冥巷的高墙倒下,头颅微垂地倚靠墙角。 这些八旗身上没见到一丝明显的伤口,似乎伏跪在道旁一言不发的迎丧队伍,只有一滩滩逐渐晕散的血迹越来越大,汇成一条鲜红色的溪流淌到巷口。 衍空和尚的瞳孔骤然缩小,因为他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人。 两人隔着不到一丈的距离对视着,无数人从他们身边穿过,想见到洪水猛兽一样避之不及,但两人的脚步却纹丝不动,就连眼睛都不曾眨动一下。 “不修大师,江某久别重逢未能远迎,还望恕罪才是。” 江闻话音刚落,衍空和尚就哈哈大笑了起来。 “早就知道会碰上你,只是没想到会在这里见面。福州城今夜危如垒卵,你居然还敢前来送死!” 江闻语气里闪过一丝恍然。 “你果然知道点什么。福州城中云谲波诡,势力犬牙交互,我本打算将棋盘清扫一空再找人算账,可如今看来,你却是一枚有进无退的‘过河卒’啊。” 尘风渐起,马蹄声声,就在电光火石间两人都动了起来。 江闻猛然高高跃起,躲过了衍空和尚力大无比的金刚掌,只在他身后的墙壁留下一记深深掌印。 方才仗剑连杀清兵七十六人的江闻,此时的内气已经耗竭大半,八旗精锐终究难缠不已,凭借巷战之利也没能彻底留住对方。 江闻此刻无法保持在巅峰状态,因此选择不搠其锋芒,以退为进找寻时机。 然而衍空和尚的招式越来越凌厉,大力金刚指与金刚般若掌也如云雾缭绕、无孔不入,周身三尺范围只见指锋掌影密布,就连手下都无法近身。 “你就这点本事吗?” 衍空和尚怒气冲天地吼道,“跟福威镖局一样都是废物,活该被人出城就算计死!” 江闻不为所动地挥剑接连格挡,招式也如行云流水般见缝插针,两人在巷子里见招拆招之精妙迅捷,就连套招演练多年的武师也不一定能比拟。 “大师谬赞了,福威镖局的镖师潜送出城固然是寻死之道,但你派人前去劫杀不也是同样道理吗。” 对于衍空和尚的诛心之言,江闻只是淡淡一笑,“冒昧地问一下,大师派出手下之人那么多,有几个回来向你禀报过呢?” 常氏兄弟还潜伏在暗处按兵不动,他们俩三天三夜不眠不休,可不是单纯失眠这么简单。 这盘大棋本就是生死之战,黑白双峰都自认为有可能掌握胜机,可一旦落入了“两劫循环”的境地,不榨干双方最后一丝生机,谁都别想分出胜负,而相争到最后能赢的人,只会是突然出现的地施展出来,剜眼、踢裆、打穴、击肋无所不其极。 狭窄的木人巷化为炼蛊的盒子,一道难以言喻的声音不分先后地在他们脑中响起,蛊惑着他们继续厮杀、继续殴斗,直到角逐出最后活下来的那个人…… 衍空脑海里炸裂开恐怖的记忆,相似的场景让他一旦思考就痛不欲生,脑浆都快顺着耳孔流淌出来。 对,是像现在这样,就是像眼前这人的武功! 那天夜里,他施展着平日里偷师习得的武学,一招一式、一板一眼地杀死着新入门的弟子,只感觉一道烈火在他身体里壮大,几乎就要燎原! 他身体的伤痕越来越多,陌生的杀意却越来越浓烈,就连竭力喷吐出的呼吸、艰难搏动的心跳都欲锤炼为杀招。 但他的杀戮终究停了下来,一个熟悉的身影挡在了他的身前,轻而易举就将他打倒,连带着击垮了他身体里蕴酿涌动着的火焰。 蛊惑的声音还在回响,他闭上了眼等待死亡,这是今夜木人巷的规矩,失败者除了死亡别无用处。但他意料的疼痛始终没有出现,反倒是好友海智和尚的声音响了起来。 对方的声音里也充满了痛苦,双手沾满同门师兄地的鲜血。 【衍空!!快跑别回头!!一直跑你就能活!!】 声音仅仅持续了不到几息,衍空却像是经历了无数个大千世界的生灭。他猛然从混沌中醒悟过来,开始不顾一切地向后跑去,耳边蛊惑的声音也越来越微弱。 木人巷的出口就在几步前方,今夜的一切许只是一个疯狂的噩梦,醒来之后一切或许就会恢复如初! 就在他这么想着的时候,耳边蛊惑的声音趁虚而入猛然壮大,嘀嘀咕咕地让他回头看一眼,这一切都是假的,梦马上就要醒了。 于是衍空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 世界此刻破碎如水面,娑婆如世间,唯有一道盘坐的身影微微探首,似要询问世人为何冥顽、如何解脱。 祂不可以言喻,大如虚空,又忽而变小。 祂或以一身分作百千身,又合为一身。 祂或身在此岸,疏忽又在彼岸,忽然又在中间。 祂或践履陆地、如行水面,踏着水面,如履平地。 祂剖开肚肠,掏出一物,如弃敝屣般抛向世间,只留下漫天的疯山怖海,血浪滔天。 然后,祂向衍空看了一眼,露出了诡秘万分的微笑。 只是单单一眼,衍空的大脑就在那一瞬间死亡。 从那以后,徊荡在他脑海里的、海智和尚的那句话,就成了他唯一记得的东西,伴随着他踉跄走出木人巷、逃出少林寺、走入荒无人烟的深山之中,以一种不可思议的状态似死非死地存在着。 衍空和尚死了,衍空和尚又活了。 后来的他还听说海智和尚也活着,变成了一个疯疯癫癫的家伙,在某一天走入武夷山中遍再也没有出现过。 江闻猛然停手,内气耗竭让他剧烈喘息了起来,而他停手的原因,是眼前状若疯魔的衍空和尚忽然支离破碎了起来。 极限到来的出乎预料,却又理所当然嗯。 无数道伤痕从衍空和尚的身上浮现,就好像有人拿尖刀快如闪电地截割身体,腐坏的肌肉纹理浑浊、衰朽的血液恶臭难闻,随着一道拍岸的昏黄浊浪涌起,他就这样忽然被卷入了身后波涛滚滚的白马河中。 在最终消失的那一刻,衍空和尚似乎因为极度疼痛显露出一丝诡谲的笑容,拼了命地伸出双手空抓,仿佛有一块视之不见的宝物就在眼前。 但他的挣扎就像这片浓而不散的夜色,转瞬就吞噬了一切存在的痕迹,彻彻底底、严严实实地将他卷入暗流之中,再也不见踪影。 就在此时,白马河中传来声声咆哮,无数或虚或实的身影突然出现,纠缠住了衍空和尚那些状貌骇人、凶神恶煞的手下,竟然狂舞乱蹈着纷纷扼住自己的喉咙,猛然窒息而死。 江闻转过身来,一道诡秘的身影已经从暗影中蠕动而起,五官颠倒、惊骇莫名的面具已经被摘下,显露出一张血管筋络扭曲、肌肉蠖屈螭盘,根本连五官毛发都看不见的恐怖嘴脸! “你竟然丝毫未伤?” 对方的声音语带诧异、雌雄莫辨,江闻现在知道了,那是因为对方的喉咙早就被掐碎,脸部也被有意地划烂撕毁,一种莫大的怨愤施展在他的身上,便让江闻隐隐约约察觉出是红阳圣童的手笔。 “凌知府,别来无恙啊。” 江闻喘着粗气,对方必然是看出了自己的强弩之末,才会选择这时候现身。 凌知府所在之处,就意味着蒿里鬼国的扭曲入侵,也意味着某些冥冥挣扎的死者即将复苏,就像他先前所看到的那样,无数鬼物纠缠着生前的仇人,折磨虐待、不死不休。 对于杀身起伤之法,江闻本身就没兴趣了解,更不想去学会。创造并流传出这个法门的人缺点就是心太软,有时明知会带来追悔莫及的结果,却仍会因为感情冲动而误事。 江闻已经察觉到了这门邪术的妙要,就在于这颗摩尼宝珠,而摩尼宝珠与蒿里鬼国之间,又有着说不清的极深渊源。 随着鬼面人步步走近,江闻竭力调整着因连番恶斗而枯竭的内息,鬼面人身后翻滚的河水此起彼伏,幽泉海眼中晦暗不明的物质正从无形的地下喷吐而出,污染扭曲着这片土地。 苍迈衰老的福州城正在长夜中苟延残喘,像一个垂死的老人长大了嘴,发出沉闷而机械的呼吸声,连同数以万计于三山两塔间睁着眼沉睡的黎民,悄然静听波涛化为癫狂的脉搏,联动着震耳欲聋的猛烈心搏,即将迎来又一个眼不可见的末日。 他们几乎就要习惯了。 顺治十二年(1655年)八月,清廷命郑亲王世子济度至福州,调兵攻郑成功部。时年九月,满、汉军3万驻福州,不久前往漳州。 大军开拔时,济度曾得意洋洋地上书禀报此行见闻:福州城外则固若金汤、内有人心齐泰,无约略反叛之忧,堪当闽中首善之地。 长夜无眠的福州城,如今再一次面临着戎马倥偬之夜,许多东西接连浮现,在青史尚且来不及留痕的间隙中,点点尽是大势已烈、只手难撑的场面。 那些年福州城的几道城门紧锁,人马暗哑无声,城门下或单枪匹马、或形吊匆匆、或气势雄壮、或魂丧意绝的那些身影,也再没有人见过他们从这城门之中回还。 滴漏声声艰难、长夜暗淡难渡,偏偏有人已经如此这般地望城门枯守了十几年。等待着的,心里还带着最后一丝幻想活着,期盼着当初跟着黄道周慷慨出城的男儿好汉,还能如他们许诺般随着马革也要凯旋而还。 他们说不得不以一死保家国,然死则死耳,等待着的人切勿挂牵,一定要带着他们的那份,一起活下去。 那片掩藏在暗夜林莽之中,泼洒在漫天尘埃里,凝固在最不起眼地方的碧血,早已经挂满了霜迹与尘灰,以至于徘徊在过往云烟、仍旧记得往事的人也不禁模糊了起来—— 是否一切向来都如此,自己为之辗转反侧的又是什么。 这样的人太多了,多到寻常巷陌比比皆是,芸芸众生每天沉默低头地游走在这座古城中。混迹其中的黄稷也低头不语,但他的理由却有所不同。 他的堪舆之术,师从于三元派玄空之宗师蒋珂,极受后世三元玄空飞星和玄空六十四卦的堪舆师所推崇。 蒋珂在世时曾力辟当时世面流传地理诸书之谬,对待三合诸法也极度轻蔑,言辞激烈之处乃至于备受毁谤。他对于自己的堪舆密法言多晦涩、秘而不传,在写给弟子黄稷的书信中也提到了三山黄泉煞,却始终不肯明说根由。 时至今日,黄稷此刻已经明白恩师的用意,后世《华亭县志列传》恐怕也知道,因而隐晦不明地记载了一句:「清顺治三年(即一六四六年)清兵攻陷福州,杀明唐王朱聿键,此时蒋珂亦在城中,佯为僧道出逃,遂以堪舆术周游齐鲁泰山之间。」 蠕蠕的身影又一次从黑影中升起,把一杆残旧破烂的挽幡交到了江闻手中,随风飘起的白底黑字斑驳模糊,残留的丝络宛如纸钱飘散,一点点消失在空气中,就像是数百年前那场沉默不语的出殡仪式。 历史轮回中苦苦挣扎的字迹几乎快要消散,江闻依然汗出如浆,濒临暴走的真气四处游荡,一人一鬼两道身影紧扶着那根幡杆,面对着骇浪惊涛沉默不语。 对此场面,鬼面人蠖屈螭盘的恐怖嘴脸都忍不住露出一丝鲜明笑意,仇恨的目光却一刻不曾停滞地看向了模模糊糊的黄稷。 “我在西湖古庙外等了你们一夜,去没想到你们会傻到跑来幽冥巷自投罗网,看来果然是高估你们的谋略。” 鬼面人发出犹如夜枭的笑声,不祥的气息漫天盘旋、永无宁日,而在幽深的白马河水底,巨大的泥沼已经形成,随时可以吞没这座等不到天明的永夜之城,将它彻彻底底卷入那处蒿草森森、黄泉涌动的鬼国之中。 江闻看着掀起波澜的白马河,恍若见到某些可怖而又邪恶地的蛇形生物,正昂头吐信,耸立在不见天日的永恒深渊中,从那闹鬼的幽暗长河里探出头来。 “闽惠宗口中的黄龙,我今天也算是见到了……” 江闻缓缓挺胸直背,看着凌知府如今骇人的模样,说出了他酝酿已久的话语。 “凌知府,你为了让福州城为你陪葬可谓是煞费苦心。湖心古庙的胞皇宫、闽江底的阴泉天宫、沉封在古墓里的摩尼宝珠、三山两塔间的种种怪异,都成了你阴谋的一部分。” 凌知府不剩几分人形的脸上表情狰狞,极度的痛苦与复仇的快慰腐蚀着他的内心,让他的声音夹杂着喜怒哀乐,声音扭曲到无法自制。 “当初出卖我的人还活着,我是为了讨债而来!只待阖城沦入蒿里鬼国之中,所有人都要日日夜夜受尽煎熬,不管是黄稷、红阳圣童、逆女、丁家余孽,还是你这个多管闲事的家伙,所有人统统跑不了!” 不单单是白马河,此夜福州城三山两塔间的每一条内河、每一处泉眼都翻涌着浑浊腥臭的浪花,伴随着无数鬼物不及黄泉不复相见的狞笑,一点点将福州城拉入天地翻覆的绝境之中。 河水中,这些不可名状的存在比人类所能估计的还要高,牠们永久守护着蒿里鬼国那骇人的深谷——而在那些深谷里,无数的巨蠕虫正缓缓地蠕动着,污秽地掘地钻行于支离破碎的空间中,所谓的浑浊幽泉,不过是牠们身体浊黄而粘稠的前端。 江闻没有在意周边的异象,只是解下了背上尘封已久的汉高祖白玉斩蛇剑。 “摩尼宝珠能镇压蒿里鬼国,应该也是你编织出来的谎话吧。呼禄法师所谓的镇压,不过是将摩尼宝珠放在全城维系的中界线上,利用城中无数人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来许愿阻止翻转,实现这个几乎不可能的愿望。” 江闻看着愣在原地的凌知府,继续说道,“被摩尼宝珠辐射过的人之所以能重伤不死,原理应该和杀身起伤之术一样,以直面死亡带来的恐惧形成执念,让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呐喊着不想死去,这个人就能以诡秘莫测的形式继续存活一段时间。” “而如今这座城的想法还是未知之数,贸贸然将摩尼宝珠投入湖心古庙的胞皇尊中,很可能只会引动闽惠宗千百年前未遂的执念,把福州城继续献祭成为他心中高举于九天的阴泉天宫。” 凌知府不动声色地说道。 “如今已经晚了,就算你猜到了我的计划,此时也不会再有机会翻盘。再等不到一刻钟,熹光就再也不会出现了!” 江闻将剑缓缓举起,白底黑字的挽幡支离破碎,只剩下最后一点存在于世上的痕迹。 “这幡深藏数百年,也从没想过能看见宋末之后的长夜余火。今天我既然带它出来了,就必须在消散溃灭之前,让它光明正大地见到一次朗朗乾坤。” “这座城的死与活从来都不在我的手上,到底一切该怎么结局,就交给始作俑者来决断吧。” 凌知府听到这句话猛然变色,身形诡异地想要抓住黄稷,因为他知道江闻已经猜出了真相。 但江闻仅仅弹指一挥,就将一颗捏到滚烫的黯淡圆石弹出,化为一道直线紧擦着凌知府的身体抛进水中。 此时白马河里瞬间激起了滔天巨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地冲向岸上,似乎要将所有人卷入其中,化成诡异形状的巨浪也起伏不定,似乎正在痛苦地挣扎着。 “果然,蒿里鬼国根本不想吞没福州城,两界翻转的结果是两边都会死!” 话音未落剑光倏忽一瞬,凌知府忽然感觉到了久违的疼痛与麻痹,潜藏于阴影中的躯体动弹不得,忽然失去了熟悉的倚仗。他的手紧捂着喉咙不放,汩汩鲜血却已经沿着指尖渗落了下来,嘴里只能发出嗬嗬怪叫。 “你不是很想活吗?” 江闻瞬息而至地再一次贴身,挥剑将他的大好头颅斩飞上半空,“摩尼宝珠说你真的很想活着,那就以刹那间的活人身份,乖乖地再死一次吧!” 凌厉无比的剑法已经耗尽江闻的力气,但他只是轻轻一推,无头尸体就扑通一声落入了浊黄色的河水之中。 “去吧黄稷,蒿里鬼国是被还阳的凌知府引过来的,如今也只有同样来自蒿里鬼国的你,才能将它带回原本的地方。” 江闻面色苍白地无奈感叹道,“什么一甲子就有黄泉蒿里,阖城沦入幽冥。这千百年间福州城安好无比,唯独是被几个心怀鬼胎的人差点引入死地。” 黑衣白帽的黄稷看着波涛滚滚的河水,也面露畏惧之色。 “道长,你确定我真的能行?西湖之中的幽泉海眼真的不需要镇压吗?” 江闻双目紧盯着漆黑的夜空,想要从无穷黑暗中找到一丝破晓时分的征兆,压低声音隐晦不明地说道。 “从西晋到现在,幽泉海眼再已经是福州城的一部分,自古治洪堵不如疏,只要蒿里鬼国不再被有心人引来,留着他又有何妨呢?” “你自己惹出来的乱子,我已经仁至义尽了。而且放心吧,我在西湖边演练镇水铁犀牛的时候已经看得清清楚楚,幽泉海眼不会有事的。” 黄稷畏首畏尾地看了他一眼,继续疑惑地问道:“你为什么如此确定?” 江闻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小声说出最后一句话。 随后就把黄稷推入了翻滚的浪涛之中,瘫坐在河边看着原先癫狂的白马河渐渐平静,就好像有什么庞然臃肿的东西,正随着无形的风悄然远去。 ………… 变化似乎只在一瞬间,浪涛声与喊杀声就成了模糊记忆中的一员。 一夜新雨洗去了满城的烟尘,青青杨柳也被吹拂不定,叶片间耀眼的光芒来自于露珠,而露珠璀璨的颜色,则来自于天空中冉冉升起的旭日。 那场烟雨是如此忽然地升起,就像是噩梦最后的痕迹化成了清风薄雾,笼罩飘舞千家万户的屋前廊下,但细雨根本阻挡不住行人脚步,坊市间袅袅炊烟扶摇直上。 三坊七巷间缓缓有门板搬动、轻声交谈的声音,千家万户都在这片温婉娴静的雨景中长出一口气,似乎往日的种种不快都悄然消散,生活仍将懵懵懂懂地继续下去。 而在众人没留意的空旷街道上,一个背着剑、脚步踉跄的人影正慢慢远去,把一切人间烟火抛在身后。 他手里拿着一根光秃秃的杆子,在慢慢热闹起来的晓市吆喝声中渐行渐远,终于消失不见。 本卷还剩最后一章 手里有票的向我看齐_(:_」∠)_ ps:本章可以配乐《风起天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