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余生倒骑黄牛,逃遁出花州城后,速度极快,不到两天的时间,就跃过数万里,很快要到儋州与花州的边境。 顾余生畅想着以这样的速度,很快就能抵达中州,可他没想到,老牛的速度却越来越慢,到最后,它竟然在一片青青草坪停下来,悠闲的啃着嫩草。 顾余生翻身下老牛,躺坐在草坪上,打量着努力吃草的牛。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一头牛,已非曾经的那一头牛。 当年受夫子教诲的那一头牛,已经超脱轮回,不再受肉身的限制,而眼前的黄牛,则更像是当年那一头黄牛,没有遇见夫子,将会经历的另外一条道路。 它之所以能够御空数万里,全是因为那一只牛角中,还蕴藏着黄牛法相的一丝本源气息,而也只是这一缕本源气息,才让黄牛从铁牛封印中苏醒。 这两天的时间,顾余生还试图与老牛沟通,然而,它已经回归了自我,或许在它眼中,顾余生才是它的主人。 亦或者,如果它还藏有智慧的话,也只能是悠悠岁月长河中,它曾驮着那位牧童,像现在一样悠闲的吃草。 在时间的长河中,沉睡了百年千年。 它真的有些老了。 只有这一片青青之草,能让它感到快乐。 世间修行者眼中的神牛,渐渐褪去它的光环,变成一头只专注于吃草的老牛。 草坪上露出的盐石,老牛会用粗糙的牛舌去补充盐分。 老牛没有离开顾余生太远,也很温顺。 风吹草低,天空乌云密布,快要下雨,老牛努力的吃更多的草,它不知道自己是一头牛, 但它知道,吃饱以后,还要继续赶路。 顾余生背靠书箱凝望着天空的乌云以及来的方向。 顾余生知道,在他身后,有无数修行者正要取他性命,他不能停下来,否则,就会陷入旋涡之中。 他也着急赶路。 但是。 老牛奋力啃草的声音让他紧张的心情渐渐放松下来。 两天的时间。 老牛带他走过的路,足够让他行一月两月。 没理由不让一头牛不吃饱。 顾余生反手从书箱里随意取一本书聊以打发时间,书摊在掌心,却是一本蓝封泛黄的佛经,顾余生愣了一下,书箱中除了要交给圣院的那些书外,剩下的,都是他父亲留在书箱中的,这些日子,他已经看了数千本书。 每一次翻看书的时候,他都会有意的去甄别,将感兴趣的书拿出来品读。 平时,他是绝不会看佛经的。 心神恍惚之际鬼使神差的翻开佛经,泛黄的书帛以及尘封多年的佛经文字,让顾余生有一种莫名祥和之感,他好似看见了无数佛塔,滚动的经筒和飘扬的经幡,高僧的诵经声出现在灵魂深处,佛家的慈悲,禅意,他不需悟,就好像能懂。 就在此时,老牛吃草脖子上的青铜古铃被风吹响。 那一声古铃悠扬,让顾余生灵台清明,又让他心中泛起微澜。 他的眼睛,没有去看掌心被风翻动的佛经。 他就那么静静的看着老牛吃草的动作。 良久,良久。 顾余生的神色淡然,他伸出手,抚摸着老牛的脸庞。 这一刻。 他心境豁然开朗,明白了心中一直想不明白的事:诞生出智慧已成半圣的老牛为何要与真龙辩道: 老牛不是要以佛压道,也不是畏惧黄龙以道压佛。 而是在寻找他的大道真谛。 但很遗憾。 从一开始,老牛就已经偏离了那一条道,他寻不回真我,本我,自我,他看似超脱轮回,实则依旧被本身禁锢。 是的。 在牛的世界里。 它就应该低头吃草,肚子填饱,然后悠闲着回家,耕地,日出而劳,日落而息。 这是它本来的命运,也是另外一种独有的智慧。 曾经的主人丢了它。 它也在聆听夫子教诲中丢了自己。 老牛在佛经里寻找答案,只是因为风曾经吹过它脖子上的古铃。 顾余生起身。 把那一本佛经藏进袖子。 他起身爬坐在老牛的背上。 “牛儿,我带你回家。” 老牛慢慢行。 顾余生如读书的童子。 不急不躁。 这一刻。 顾余生也同样放下他心中的执念:当年夫子乘坐过的黄牛,他若骑乘,会不会大不敬。 可现在他不这样认为。 他相信,以那位夫子的智慧,也绝不会有这样的想法。 想通这些。 顾余生只觉得背后的书箱陡然一轻。 老牛陷入泥地的脚印,也没有那么深了。 “哈哈哈!” 顾余生骑牛奔腾在旷野的世界,敞怀大笑。 这一刻。 他才明白,为什么书箱那么重。 因为它承载的不止是来自圣院的圣人之书,还有佛家最深奥,也是最浅显的道理。 禅中真意。 顾余生已解。 已悟。 神海深处。 那金色的莲花瓣,渐渐的由原来的十二瓣,增加至十八瓣。 三十瓣莲花。 十八瓣在最下方做金莲台,十二瓣在上方成青莲。 风中的佛影,笼罩住老牛,它又获得了超越凡身的力量,御空而起,风驰电掣。 曾经那一尊落在顾余生头顶,他无法感知的佛尊法相,渐渐的与顾余生重合。 他是佛。 也是人。 游历人间。 是一位佛门行者。 天空的乌云,染上金色的霞光。 要下的雨。 没有落下来。 大梵天圣地。 古老的佛门钟声,从十八层琉璃宝塔传出。 众僧惊诧,随即感觉到天地间有一道至善至圣的佛光普照,他们纷纷盘坐当场,诵经悟道。 而在圣地藏经阁。 正欲窃取佛经的蛮僧大汉,若有所感的停下来,他的身上泛起阵阵金光,被黄龙爪裂的伤,奇迹般的愈合。 黄牛蛮僧盘坐当场,放下手上偷窃的佛经,双手合十。 片刻后。 黄牛取出另外一只牛角,任由其遁入虚空,阖目道:“夫子……今时今日,蛮牛方知道路差错,蒙小师弟指点禅意,我已见到彼岸之花,大道之果。” 嗡。 大梵天圣地显圣佛! 佛钟响了一百零八下。 同日。 大梵天圣地有黄龙显本身,十爪撕裂佛阵,圣佛甘受黄龙三爪,最后,黄龙隐遁虚空,再不见踪影。 “公子,公子,快看!” 宝瓶从书箱探出来,手里捏着一个金灿灿的珠子。 “嗯?” 骑在老牛背上的顾余生,只觉一股极为精纯的佛光笼罩着自己,侧目一看,宝瓶跳在他肩膀上,双手捧着一颗金菩提。 “宝瓶,哪里来的?” 宝瓶指着书箱,“公子,那一只牛角,变成这颗珠子了,好沉,我拿不住啦。” 那一颗金菩提好似真的很重很重,宝瓶拿得吃力,顾余生伸出手,那一枚金菩提落在手心,并没有任何沉重之感。 一缕神识侵入金菩提,顾余生只觉有无数本佛经涌现,包括几本佛门剑术:慈悲之剑,镇真魔之剑,度厄难之剑,断三灾之剑,斩因果之剑,正是半圣蛮僧提到过的佛门五心剑诀。 除了这五心剑诀外,还有一道极为神圣的禅意涌现,将顾余生灵台的那一尊佛洗得明亮无比。 过了很久。 顾余生才重新睁开眼,他的身上,有一层佛光涌动。 宝瓶吃惊道:“公子,你要当和尚吗?” 顾余生哂然,把金菩提还给宝瓶,这一次,宝瓶终于能拿住那一颗金菩提。 “门里门外都是一场修行,此中真意,并非要入空门才能领悟,我当然是要去见莫姑娘的,怎会做和尚。” 顾余生骑牛慢行,不知不觉间已至花州边界。 南方是儋州。 一条血河拦在前方,夕阳下的血河,静谧而安静。 少年从牛背上下来。 缓步走向那一座被风吹雨打千年的古桥。 少年的心泛起阵阵涟漪。 那一天在花州草坪无意翻动的那一本经书,是石桥禅。 里面有一句。 不自觉的浮现在他脑海: 【我愿化作石桥,受五百年风吹,五百年日晒 ,五百年雨打,只求他从桥上走过。】 那是佛经里的痴女,千年等一人。 等心爱的人从桥上走过。 只为看一眼。 如今。 有一座桥就在眼前。 山中人讲:缘起性空,缘起缘灭。 人海看见你。 看见你在人海中。 少年将踏上那一座石桥。 他的脑海中,并不是佛家的那一尊等人千年的石像。 他想起莫姑娘。 在青云门前的初相遇。 在桃花缤纷的茅屋前重逢。 在灰暗人生中无数次挥剑飘然而来的晚云。 那是顾余生心心念念想要见的莫姑娘。 敬亭山还很远。 前路还很长。 可那一座风雨情人桥已近。 【若见一个人,需要风吹雨打。】 【我愿意等千年。】 顾余生心中说道。 当少年的鞋踏上石桥的时候。 桥的那一头。 有一道白色的倩影出现,在夕阳的余晖中,晚云的面庞,逐渐变得清晰明亮…… 少年衣襟颤。 呆立站桥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