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余生走进茅屋,里面光线微暗,卖茶翁乔老头正坐在灶前守着那一炉火,神色专注。火炉有七个火龙口,每个龙口都放着一壶水,泡不同的茶,需要不同的水,烧水时间的长短也不同。 顾余生其实一直都不明白,乔老头明明是一位隐世神医,却从未见他晾晒或是切剪药材,吃穿也不讲究,唯独对于煮茶一事,近乎强迫症。 即便客人不懂茶,他也沉在其中,难以走出来。 很多时候,要泡茶的那一壶水,多咕嘟了一下,多沸了一息,他必然把水倒掉重新烧。 乐此不疲。 往往客人等不起,破口大骂一顿后,茶水没喝上一口就走了。 结果铜板赚不到一个。 白忙活了。 “乔前辈,我回来了。” 顾余生抖落身上的霜雪,小声说了一句。 专注于烧水的乔老头果然没有应答,他一点点控制火的大小,要一口气将七壶水烧的先后依次沸开。 刚刚那骂骂咧咧的客人,点了一壶仙云茶。 仙云茶需要用七壶水来泡开。 顾余生曾问过卖茶翁。 一碗仙云茶,他可以赚二百个平安铜钱。 至于他为什么要收平安钱。 顾余生没有得到答案。 从深山归来。 顾余生虽然有些疲惫。 但他还是很想要做一桌子的好菜,和卖茶翁喝上一壶酒,品一碗茶。 顾余生在后院忙碌。 忽然听得前院哐嘡哐嘡的一阵响动。 又有一群修行者前来喝茶,结果两队猎妖一无所获的人,因为内心愤懑无处发泄,人群中彼此多看了一眼,就直接打了起来。 两帮人打的昏天黑地。 有人施展术法。 有人挥舞着霸道的刀气。 也有威力不俗的剑诀大展神威。 这些人。 修为很高。 凝魂境是炮灰。 合道境是中坚力量。 那骂骂咧咧的大汉,是从仙葫州来的刀客,修为已至归一境! 对手也不是善茬。 来自更远的西洲,还是佛门小金刚。 此行青萍州降妖除魔。 结果只喝了三个月的西北风。 出家人的怒火也被拱起来了。 打生打死。 不死不休。 顾余生倚靠门框看热闹,心道:上次我来时,还是些修为不高的人在起纠纷,现在这些人,放到青云门中,也是绝对的精锐和厉害的长老,每人都是有大有身份的人,却如此失去体面,应该是闲得慌。 卖茶翁终于把七壶水烧开。 他根本不管客人如何打生打死。 茶是要泡的。 该赚的钱还是要赚。 以往那些人修为低,偶尔能打碎几个茶碗,砸烂几张桌子,卖茶翁也不计较,自个儿修完事。 今天打架的两拨人,修为很高。 但偏偏他们却连任何一个碗都打不碎,更别说撞坏桌子什么的了。 “别看了,没什么好看的。” 卖茶翁朝顾余生走来,把一个碗递给顾余生,顾余生双手接碗,滚烫的开水浸泡着几片茶叶,很快就有茶香扑鼻,行千里路的倦怠感消失得无影无踪。 顾余生看向那西州来的佛僧大展神威开杀戒,说道:“青萍州没有佛僧,此人的功法很独特。” 卖茶翁回头看一眼,平静道:“小乘佛法都算不上,最多算是精通一些禅门外功,一开始就走错了道,有这时间,不如多烧一条鱼,你走后,卖酒那疯婆娘日子过得滋润,天天香气飘到我这里来,我有些嘴馋了。” 听见卖茶翁的话,顾余生愕然,转身从墙上摘下鱼篓,说道:“我这就去花溪给您捞一条最肥美的鱼来,我在山里采摘了一些冬菇,炖鱼汤最美味。” 卖茶翁和顾余生之间说话,并没有藏着掖着。 旁人自然也听得明白。 那佛僧凭一己之力干掉了大汉的所有手下,双手一合,身上泛起层层金芒,他不去对付那神色仓惶逃走的大汉,回头看向卖茶翁与顾余生。 “阿弥陀佛!” “阁下方才说,小僧修行的不是佛门正宗?” 卖茶翁点点头。 “嗯。” 佛僧眉宇间露出一抹煞气,掌心有佛力澎湃。 “请问阁下,谁是正宗?” 卖茶翁起身倒腾了一下火炉里的干柴,忽然伸手指了指顾余生,说道:“当然是他了,难道是我啊?” 正忙着去捞鱼的顾余生忽然感觉到一股强大的气息锁定自己,那佛僧气沉丹田,聚灵于脚,步步靠近,气势汇聚,宛若一尊修罗。 顾余生把刚跨在肩膀的鱼篓取下来,挂在院子的栅栏上,有些无语,“乔前辈,您不想吃鱼了?” 卖茶翁道:“你住在我这里,光会烧菜做饭可不行,先把茶钱讨回来,两百个平安钱,少一个子都不得行。” “明白了。” 顾余生叹一口气。 好不容易从山里走出来。 想要休息一会都不行。 顾余生走到那佛僧面前停下,伸出手,说道:“大师,您不会让我为难吧?” 回应顾余生的,是佛僧的一记金刚拳! 巨大的拳头朝着顾余生的面门而来,没有留任何情面。 顾余生的眼眸陡然变得深邃。 双眸中,似有一道剑气乍现。 嗤的一声。 那一记金色的拳影消散。 轰! 茶肆之侧的花溪,水激荡起数丈高,无数鲜美的鱼从水浪中飞出,落进后院的水缸。 蹬蹬蹬。 佛僧连连后退数步。 他眼中充满骇然。 一脸不可思议的看着顾余生,神色凝重,他眼中的傲慢消散,双手合十,自报家门:“在下西洲隐禅寺净空,阁下应是青萍州修士,不知出自何派?” 顾余生道:“大师,我就想讨个茶钱。” 佛僧勃然大怒,他先自报家门,已是矮了一截身份,眼前的少年,不仅不报身份,只讨茶钱,等于羞辱和无视隐禅寺的存在。 只见他双手一合,手腕上的一串佛珠金光大盛,嘴里念念有词,身上泛起浑厚的佛力,化作一尊丈许高的金色佛陀,那佛陀伸出手,朝顾余生袭压下来。 此僧好重的杀心。 顾余生感受到对方杀意,心念一动,就要召唤飞剑。 可就在此时,他的脸上露出一抹古怪。 眼前丈许高的金色佛陀,忽然溃散成无数金屑。 噗通! 佛僧的身体跪倒在地。 他的骨骼发出咔咔咔的声音,好似被一座巨山压住了一样。 嘭。 身上的佛光金身也随之消散。 噗! 一口鲜血吐出来。 净空的眼睛瞪大,死死的盯着顾余生,他的掌心中,忙交出两百个铜钱。 阖然猝死。 顾余生茫然的回头看向卖茶翁,他老人家出手了? “乔前辈……” 卖茶翁挥挥手,说道:“好歹也是佛门僧人,找个风景好的地方把他埋了,死在院子的人,也一并入土,算是做一件善事。” “是。” 顾余生点头答应,他蹲下来,把那佛僧扛在肩头,与其他死去的修行者一起裹夹着,朝深林走去。 黑暗的光影下。 卖茶翁坐在门槛上,深邃的双眸中,那被杀死的佛僧难入轮回,一缕魂光入顾余生腰间的宗门令,他的身体上方,有一尊百丈之高的虚渺佛影,在一点点的消散。 他喃喃道:“这小家伙,数月的时间,果真只专注于剑道,对其余修行之路,一点兴趣都没吗?真是了不起的心性……” 卖茶翁走进屋,把那个书箱取出来,颇有些缅怀的道:“老朋友,你交代我的事,我可是毫无保留的完成了啊,这东西,也是时候交给他了,他走的路,比我想象的要远。” 深林。 厚雪。 顾余生葬了那些素不相识的人,也葬了那位莫名死去的僧人。 这只是举手之劳。 可当顾余生准备离开的时候,却发现黑暗的世界,有一道人影逐渐变得清晰。 铮! 顾余生陡然拔剑。 被他葬的僧人净空。 竟然活了! “阿弥陀佛。” 净空的声音在黑暗的世界回荡。 顾余生瞳孔一缩,一脸难以置信:“你是灵体?” 净空看一眼顾余生腰间的宗门令,仿佛间,他好似又释怀了一分,此时的他,脸上没有任何杀意,双手合十道:“小僧误行杀戮大道,应有此劫,施主禅心通慧,莲心塑佛,为何不入空门?” 顾余生皱眉道:“我不明白大师在说什么。” 净空又看了看顾余生,见顾余生不似说谎,叹息一声,说道:“也罢,施主,我忤佛身死,魂难入化界,烦请打开方便之门,放小僧入轮回,定有重谢。” 顾余生说道:“大师高估我了,我没有这样的能力。” “不,施主有这样的能力。” 净空指了指顾余生腰间的宗门令。 “这个?” 顾余生拿起宗门令,注入一缕灵力,刹那间,无数魂力与妖魄在宗门令上形成不同颜色的符文显兆。 “没错……” 净空说完,看见顾余生宗门令上的妖魄形成的符文变得明亮无比,他的表情陡然呆住,他怅惘道:“原来青萍州的妖,竟已被施主斩尽……” 净空心神激荡,他的魂魄竟开始一点点的溃散,他猛然间反应过来,急道:“施主,请送我入轮回,行人之善,佛保佑你。” 顾余生本不愿意这么做,可他见佛僧苦苦哀求,心念一动,斩龙剑出现在手上,对着地面一斩。 一道深渊裂隙出现,宛若一道门。 净空见状,幽魂往里钻,他的声音在顾余生脑海回荡:“施主小心,你的斩灵令和斩妖令都是阴……” 僧人后面的话,顾余生没有听清。 因为他斩开那一道裂隙。 他所处的世界,竟然有成百上千的灵体蜂拥而来,想要趁机入轮回。 顾余生本想阻止。 但是,这些灵体在入那裂隙的时候,也有一道魂印被他宗门令上的符文记录下来。 当顾余生去探查那一块宗门令的时候,万千纷杂的残留意识,陡然间涌进他的脑海。 一瞬间,顾余生承受不住这样的庞大意识侵入魂体,大脑生疼,刺痛中,顾余生发现那些庞大的意识钻入自己的神海,有些保留着大凶大恶天性,想要飞过他的魂桥,占据他的意识。 但那一条由圣人之尺重新构建的魂桥,却不是这些意识侵体能够过去的,一旦靠近瞬间化作虚无。 而更多的残留意识,则是靠近那天生被斩断的魂桥天堑,直接灰飞烟灭。 顾余生以神识之体看着眼前发生的诡异一幕,一脸难以置信:“怎么会这样?” 万千思绪在顾余生的脑海回荡。 恍惚中。 顾余生看见一道幽影在靠近。 那个背着三把剑的灵体。 他御风而来! 眨眼已至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