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道荒林茶肆,窗外雨潺潺。 穿着粗布衣服的卖茶翁用竹杖捣鼓几下柴灶,几缕青烟飘荡。 他坐在门槛,倚靠被烟熏发黑的门框,沾了炭火的五指拢在袖子,雨水从屋檐滴落在破旧的皂鞋前,嘀嗒嘀嗒作响,一碗粗茶放在窗台,任由风吹雨落。 茶的味道总是先苦涩,然后再回甘。 老人看着密布如丝的雨。 苦等少年回。 雨天无伞。 前路难行。 他在青萍山脚下活了大半辈子,第一次见这么大的雨。 好似永远都不会停歇。 终于。 老人看见那风雨泥泞的路尽头,有一道身影渐渐变得清晰。 滂沱的雨打在少年身上,如雾如烟。 依稀中。 老人似乎想到年少时的自己。 那些逝去的岁月。 他见过花溪之畔的杨柳依依,杏花飞舞。 他见过旷野桃花灼灼,山前梨花飘香。 他见过夏日的烈阳和秋天的劲风。 也见过隆冬霜寒白茫茫的世界。 遗憾的是。 他没有在这样的春夏秋冬里轰轰烈烈的走过,就选择隐居山里。 这一条道上。 他见过无数白衣纵马骋江湖的追梦人。 却第一次见大雨滂沱中归来一身淡然的少年。 他走得不急不躁。 轰隆隆! 天空电闪雷鸣。 忽然间。 一道惊雷送来一块令符。 卖茶翁卷袖捏在掌心,他的眼眸中,露出一抹惊异。 再看那少年时,眉宇间的皱纹悄然展开,并哈哈哈的大笑起来。 卖酒的风四娘撑着一把伞,打着一把伞,在风雨中追那少年。 少年停下脚步。 虽然他衣衫已经全湿了。 还是接下了伞。 恭敬的道谢。 等顾余生走进院子进屋换衣衫。 风四娘才怒瞪着卖茶翁:“很好笑吗,老东西,没心没肺!” “哈哈哈!” 卖茶翁站在屋檐前肆意的笑着,渐渐的,他的眼角有老泪滑落,对风四娘道:“这江湖,一点都不浪漫,我还没走过,就老了。” “少在这悲春伤秋的。” 风四娘双手叉腰,有些担忧。 “这小子身上的妖气浓得可怕,你不怕他染得过重,蚀了心神?” 卖茶翁端起放在窗台上的茶慢慢的品,一碗茶,半碗无根水。 “那又如何呢?” 卖茶翁浑浊的目光变得前所未有的明亮,好似被雨冲洗过一般。 “花溪洗一遭,也就是了。” 风四娘白了卖茶翁一眼,压低一些声音,“他杀那么多妖兽,不只是为了磨砺手中剑吧?” 卖茶翁看一眼在后院整理束带的顾余生,说道:“年少追名逐利才是正常的人生,多酿点好酒,等哪天他上了斩妖榜,咱俩也喝一个。” “滚你的,谁和你喝!” 风四娘嫌弃地看一眼卖茶翁,朝后院走去。 “弟弟,这一趟走了三月,这千里青萍,可曾走遍?” 顾余生换了一袭青衫,走来给乔老头和风四娘温煮一壶茶,亲自给两人各倒上半碗,才对着旧桌子坐下来。 他的眼睛格外明亮,随手从灵葫中取出很多山野珍果,摆放在桌子的竹篮里,“青萍州真的很大,就是人烟稀少一些,我打算歇一晚,明天入山斩妖,两位前辈想要吃什么,我去做。” 风四娘和卖茶翁看着竹篮里摆放着的数百种野果,陷入沉默。 这少年。 当真是走了很远的路。 去了很多地方。 风四娘起身道:“弟弟,其实姐姐的厨艺很好的,你歇着,姐姐给你露一手。” 她有些心疼少年。 虽然他青衫着身,可身上的暗伤血气,却瞒不过她的鼻子。 这得历经多少次生死搏杀,凝血藏煞。 她忽然觉得。 这少年很苦。 人间这一趟。 真的值得吗? 目光落在少年衣衫胸膛处,那一根红绳依旧干干净净,没有沾染任何血气。 定然是少年一生最为珍视的东西了。 风四娘起身去后院。 卖茶翁沉默片刻,开口道:“顾小子,你一定要斩妖榜上有你的名字吗?” 顾余生点点头。 卖茶翁取出一个特殊的令纹牌,说道:“明白了,那就再辛苦一些,你的宗门令呢。” 顾余生从腰间摘下宗门令,递给卖茶翁,看卖茶翁将那一个特殊的令纹牌与宗门令融在一起,变成一个更加厚重的宗门令。 “乔前辈,这是什么?” 顾余生忍不住问道。 卖茶翁很随意的答道:“和圣院书山斩妖令差不多的东西,这三月,你与多少幽灵交过手?” 顾余生想了想,不太满意道:“很少,他们大多数都没有意识。” “等雨停后,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卖茶翁起身,从墙上的口袋里抓了几个药包丢进药桶里,“以后不要那么拼,天黑后进山,天亮后就回来,先把身上的伤治一治。” 顾余生神色有些尴尬:“前辈看出来了?” “我只是老了,没有瞎。” 卖茶翁指了指顾余生的衣衫,被妖兽厮杀后的伤口,鲜血还在流淌。 顾余生泡在水气氤氲的木桶眉头紧皱,他的身上,有一道道被妖兽抓咬过的痕迹,有的是旧伤,有的是新伤,这些伤痕,是他面对群妖,或是与强大的六阶妖兽厮杀时留下的伤口。 这数月。 他沉浸于斩妖之道,以妖血洗剑! 每天都在历经生死! 那些强大的妖兽,在顾余生看来,只是上斩妖榜的无情功勋点数而已。 窗外雨声沥沥。 顾余生靠在木桶上,困意袭来。 风四娘摆好一桌子菜,问道:“人呢?” “睡着了。” 卖茶翁坐在火塘边。 风四娘抱怀道:“要不,你去把山里的妖兽聚一下,我搞点药,帮那余生一把。” 卖茶翁抬起眼皮,看风四娘的目光有些古怪,“你是看不起圣院书山那些老古董,还是脑子的肉都长在别的地方了?” “碍着你眼了?” 风四娘刻意坐在卖茶翁的对面,甚至翘起腿,脚尖晃来晃去。 “要不,把你一身本事传给他,我再传他一身用毒的本事,这总可以吧?” 卖茶翁嘿嘿一笑,眉头的皱纹越深,炭火将他的两只眼睛映得深邃,眼里根本没有风韵犹在的风四娘,他对着火塘,深沉道:“也不怪你钻研了一辈子的毒,始终差唐家那毒物一截,千年老二,境界也上不去,迈不过那个坎,你的心境有瑕疵。” 风四娘意外的沉默。 卖茶翁看向窗外。 “若要学本事,青云门中的藏典,也足够他学大半辈子的了,顾白若要教,他刚学走路的时候,就应该教了,却只教他识字做人的道理。” “老秦背剑纵横天下,却也只从十四式基础剑招相授,你以为我们教,顾余生就会学?” “不会的,他不会学。” “他拥有一颗秉道之心,他有一座慈悲之佛,若他愿意,他在青云镇就可以纵横天下,可你要明白,若这些他都有了,他便再走不到这里来,看不尽青萍的山野!” “所以,你我都不知道他对剑道的执着有多深。” “你我不希望他走在风雨里,可很多人,都希望他在风雨里悄然死去,不名一文!” “他只是没有办法罢了。” “可那又如何呢?” “人生这条路,谁不曾起起伏伏,只有见过穷山恶水,见过荒凉杂草,走过山重水复,才会柳暗花明!” 卖茶翁回眸,直勾勾的看着风四娘,眼中泛起一缕杀意。 “四娘,你若不明白这个道理,单纯的想要教他本事,那只会害了他,若你真那么做,我会亲手杀了你。” 风四娘打了个哆嗦。 “我就随意那么一说。” “你真就那么吓人?” “卖茶的,你什么时候,懂得这么多道理了?” 卖茶翁叹息一声,说道:“顾白留的那一箱子书,我闲暇时,捡来读了几本。” 风四娘不解道:“你知道顾余生是来取书箱的,偏偏扣着,他不问,你就真不交给他了吗?” “该给的时候,自然会给。”卖茶翁走到桌子边,“要不然,就是负了故人之托,与其让他死在遥远的敬亭山,不如死在青萍州好些。” 风四娘走过来,嘭的一下敲了敲碗。 “闭上你的乌鸦嘴。” 卖茶翁不再开口。 风四娘目光盈盈,小声道:“你不懂年轻人的心思,敬亭山藏着他心心念念的姑娘呢,他那么努力,终究会踏上去敬亭山的路,对了,你真相信那个姓莫的书呆子,背叛人族,会投靠天妖城的妖人?” “不会的,莫呆子虽然刻板,却还不至于做出这样的事。” “你一个卖茶的都看得出来,圣院书山那些老古董就不明白?” 风四娘面露讥讽,厌弃。 卖茶翁轻叹一声。 “你以为圣院书山,当真就是人间净土?每个人都受圣人之言沐浴,心向光明?总有光照不到的地方,浩气盟如此,斩妖盟又何尝不是如此?妖族强盛,一些人杀不了妖族,总会想办法对自己人动手的。这一套,青云门的那些小家伙不就玩得挺熟吗?你以为他们不明白,其实呀,冤枉他人的人,心里比任何人都明白自己冤枉了谁。” 风四娘兴趣索然。 “没意思。” 茶肆变得静悄悄。 两位老人等雨停。 晚风来的时候。 顾余生醒来。 饭菜已温了两三次。 烛光下,茶肆充斥着烟火气。 吃饱喝足的顾余生,看着夜幕降临,解下腰间酒,畅饮一口,说道:“乔前辈,带我进山吧,我要看看您说的那一条剑道,是不是真的很难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