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相夷一双眼直勾勾盯着他。 “好,你慢慢想,一桩桩一件件,细细的说。” “不许瞒我,不许骗我,不许有所保留。” 李莲花看着那双真挚的眸子,叹了一声移开目光。 事已至此,他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他想了想,便从最初回到十年前那一日,开始说起。 因为对这个世界所有的改变,都是从那一日开始的。 他慢慢的,细细的,将十年前单孤刀身死扬沙谷,金鸳盟与四顾门一战,说给李相夷听。 说起李相夷陌生的,却能够想象的,李莲花的曾经。 那酒到了李莲花手里,李相夷就没喝上过。 时不时看他灌上一口,也不争抢,只是看着,听着。 听着听着,眼眶就酸涩起来。 李莲花将中间十年略过得很快,倒不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主要是那十年里发生的事情,都太琐碎了。 实在没什么值得挑出来说的。 再后来,说到十年后,说到方多病,说到笛飞声。 又说起单孤刀,说起他十年的阴谋,说起师父离世。 说到最后,尘埃落定。 泛舟离去,便是这十年的结局。 他回头去看李相夷,李相夷一抬眼把脸别向一边。 李莲花怔了一下,他伸出手,擦去李相夷脸上滑下来的泪。 这是他第一次见十年前的李相夷落泪,这个时候的李相夷,骨子里都是孤傲狂妄。 哪怕是血流干了,也不见得会落泪。 李相夷抬手蹭掉脸上的泪,回过头来,眼眶通红。 李莲花有些无奈,“你别哭啊……” 坠海前的李相夷,少师在手,刎颈在侧。 何等意气风发,何等铮铮傲骨。 天不怕地不怕,从不觉得自己会有无能为力的时候。 如今却在他面前落了泪。 他不知道,李相夷这泪,是为阿娩那封信而落,还是为师父为救他身死而落。 又或者,为四顾门惨死于东海的五十八位兄弟而落。 许久,李相夷才哑着声音问他。 “李莲花,你恨我吗。” 因为他的自负,害了那么多人,也害苦了李莲花。 他有些后悔问起这些事了。 他不知道李莲花是如何不疾不徐,心平气和,将这些过往讲给他听,将曾经结痂的伤再度剖开在他面前的。 他只知道,当初他收到李莲花寄来师兄那一箱破铜烂铁的时候,心如刀绞。 他不敢想,找了单孤刀十年的李莲花,在翻出那一箱东西之后,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其实这个问题,真有点问到李莲花了。 恨李相夷吗? 说不好。 “对不起。” 李相夷低声道歉,一滴泪落到李莲花手背上,烫得他颤了一下。 李莲花有些恍惚。 他轻笑了一声,抬手压着李相夷的脑袋,按在自己肩胛上拍了拍。 “傻小子,恨你做什么。” 从不跟人低头的李相夷,现在红着眼在落泪,在跟他道歉。 他又有什么可恨的? 放下过往,才能活得轻松点,这是李莲花早就参悟的道理。 李相夷将头抵在李莲花的肩上,他睁着眼,泪垂直打落下去,隐入夜间的青瓦。 他的声音很沉,“我不该问的。” 李莲花顺着他的后背安抚,“没关系,都不会再发生了。” 他跟李相夷不同,少年不识愁滋味,听上几句都能摧心剖肝的疼。 他这个摊开伤口讲过往的,却连眼眶都不见红。 疼惯了,也就不觉得有多难受了。 值十五,月圆。 一红一白两道人影抵在一起,影子被月光拉长,融会在一起,不分彼此。 这一夜回去后,李莲花光荣的感了风寒。 第二天一早喷嚏连天的,在被窝里冻得哆嗦。 笛飞声端了碗药来,一边监督李莲花喝药,一边冷眼直递李相夷。 “李门主,你怎么不坐到天明再下来?” “把他冻死了,免得活受罪。” 李相夷皱眉,但没还嘴。 的确是他考虑不周,又心疼又愧疚,挨两句骂是应该的。 李莲花小声辩解,“不是他带着我,是我爬上去的……” 笛飞声一记眼刀扫过去,冷笑一声。 “李莲花,原来你不仅不会给自己看病,连身子也不会养。” “既如此,跟本尊回金鸳盟,让药魔好好给你调理调理。” 李莲花老实闭嘴了,但李相夷这下有话说了。 “这不行,他得跟我回云隐山。” 两人目光交汇,霎时便在空中燃起战火。 李莲花懒得管他俩,几口灌下那苦得发涩的药,把碗一放拉了被子倒头盖上,眼不见心不烦。 本打算睡个回笼觉,但刚闭上的眼蓦然一睁。 后知后觉的又坐起来,立在两人中间。 张了张嘴,有些迟疑,有些不敢相信,“苦的?” 针锋相对的两人被他打断,笛飞声瞥他一眼。 “药还能是甜的吗?” 李莲花愣了好一会儿,才笑出来。 他是真高兴。 味觉钝了十年,如今碧茶毒一解,竟还能品出好赖。 虽然不合时宜,但他现在想吃桂花酿鱼,樱桃肉,八宝鸭,小炒牛肉…… 算了,都是荤菜,在人家庙里吃这些东西,老和尚容易把他扫地出门。 脑子里过了一圈菜名,最先吃上的,是李相夷递过来的一颗糖。 李莲花剥开油纸,把一块饴糖塞进嘴里。 久违的清甜在口中弥漫,驱散嘴里浓厚的药味。 好,真好。 他舒舒服服的躺回床上,把被子一裹,睡觉。 他这一病,在普度寺又待了好几日。 期间听外头的香客传起当日天机山庄一事,都言李莲花与这李相夷,乃是同门师兄弟。 只是这李莲花隐世不出,此次窥见单孤刀狼子野心,方才出山。 又言难怪此二人功法相似,原来同出一门。 不仅香客八卦,禅院里的小沙弥也八卦。 聊起着与普度寺相邻的四顾门,对那二门主单孤刀的裁决。 说他功力尽失,被关入一百八十八牢终身监禁。 又说他夜夜寒毒发作,痛苦的呼喊声隔着半个小青峰都能听到。 李莲花听了也只是垂下眼。 他不细问李相夷是如何处置单孤刀的,与他没有关系,他也不在意。 禅房里熏香袅袅,李莲花裹着厚重的被褥,时不时咳嗽上两声。 无了按指给他把脉,一双眉越皱越紧。 许久,他收回手,无奈低叹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