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还朝的半日前。 百官骚动,次辅徐阶率领清流官员,隆而重之的出城三十里,准备跪迎万历太子。 太子者,国之储君,未来至尊。 因此,万历有资格接受百官跪迎。 严党官员纵然不乐意,也只好捏着鼻子,不落后清流官半分的追出城外,也准备恭迎太子还朝。 西苑。 谨身精舍内,却是另一幅景象。 首辅严嵩跪在地上,态度谦恭忠孝。 “首辅不去跪迎太子,来朕这里做什么?” 嘉靖帝仙气飘飘的声音,从帷幕后面飘出。 他仿佛已经不是人间的帝王,是天上的神仙。 严嵩先磕头,再答话。 “老臣是陛下的阁臣,不是太子的属官。” “臣的职责是效忠陛下处理朝政,协调百官安抚万民。” “说白了,臣是为陛下看家护院来的。不把家看好,老臣不敢擅离职守。” 什么叫人精? 严嵩这样的,就是人精。 你徐阶听说太子回来,就巴巴的去城外跪迎。 我严嵩不去,不仅不去,还时时刻刻侍奉在陛下身边。 你徐阶忘记自己内阁重臣的本分,我严嵩却没忘。 就这,还只是明面上的意思。 暗处的意思,我严嵩眼里只有皇上,我只对皇上忠心耿耿。 至于你徐阶。 呵呵。 老夫没说过你一句不忠不孝的坏话,但陛下如何理解,那就是陛下的自由了。 严嵩话说完,帷幕中的嘉靖帝却没了声。 老严嵩并不着急。 他侍奉嘉靖帝几十年,实在太了解这位皇帝了。 沉默,不是对自己的否定。 悄悄下相反! 嘉靖帝在品味严嵩的这番话,而且越品越有‘滋味’! 半炷香时间过去了。 帷幕里,终于又传出嘉靖帝的声音。 “夏桀。” 这个名讳太过遥远,但即便跨越万载岁月长河,仍是如雷贯耳! 严嵩没有立刻接话,他知道,嘉靖帝的话还没说完。 “根据陆炳这些年调查的结果。” “他,是夏桀转世。” “一代人皇转生成朕的儿子?” “呵呵,惟中,你怎么看?” 称字,不称官职,是亲切之意。 严嵩伏身跪奏。 “天道五十,天衍四九,遁去其一。” “臣以为,轮回就是天道慈悲,为苍生所留一线生机。” “凡是修仙无望、渡劫失败者,及一切凡间草木虫鱼鸟兽,寿元尽时皆可入轮回,重修一世,再争仙缘。” “太子殿下是夏桀也好,不是夏桀也罢。前世之事,都已是过眼云烟。” “这一世,他有幸投胎大明,便该时刻牢记自己的朱明皇室血脉。” “若沉迷前世荣耀,以至于忘恩负义、数典忘祖。便是陛下宽宏大量,大明列祖列宗也饶之不得!” 严嵩说完,又叩拜请罪。 “臣妄议宗庙社稷之事,死罪!” 帷幕缓缓拉开。 大明至尊嘉靖帝,身穿道袍头戴草环,正满面笑容望着严嵩。 “惟中啊,你很好。” “你时刻谨记为人臣的本分,朕心甚慰。” 老严嵩连称不敢。 “呵呵呵……” 嘉靖帝神秘莫测的一笑,但目光却渐渐转冷。 “好啊。” “转世?” “他们喜欢玩转世这一套,对前程往事念念不忘?” “朕的大恩大德,却忘了个干净?” “看来,有必要提醒某些人了。” “我大明太祖曾经说过,金杯共汝饮,白刃不相饶!” 严嵩心中狂喜,但表面上不显山不漏水。 “惟中。” “臣在。” “你也出城,去迎一迎吧。” “臣不敢。” “你去,大胆去,是朕让你去的!” 嘉靖帝说着,脸上笑容逐渐残忍。 “朕要让你看一出好戏。” …… ………… 京城外三十里,传旨太监当着万历的面,宣旨捉拿国师蓝道行。 又命万历主审,陆炳副审。 大明文武百官谁人不知,万历太子若平安从南巢归来,首要任务便是统领三十万狼兵北上,收服云州城失地。 结果,审问国师蓝道行,居然比收复失地更重要? 严府。 “哈哈哈哈哈!” “笑死老子了!” “万历平安归来又如何?” “当着文武百官,陛下竟一点面子都不给他留?” “父亲,依我看,万历这太子怕是当不了几天了!” 严世番大笑一阵,却未见父亲认可自己的说法。 老严嵩如一块石雕,坐在太师椅上一动不动。 “爹,难道孩儿错了?”严世番不信道。 严嵩并没有直接回答儿子的问题。 他幽幽叹了口气。 “痴儿啊。” “陛下让太子主审蓝道行,既有警告之意,也是在考察他。” “蓝道行是合道境九品高手,也是一份投名状。” “保住蓝道行,意味着万历对前世夏帝身份念念不忘,势必引起陛下与太子决裂。” “杀死蓝道行,则是斩断前程往事,万历只承认自己大明皇室血脉身份,与陛下也能父子相安。” 严世番闻言大惊。 “那可糟了!” “凭万历的心性,弃车保帅,用蓝道行的人头换取自己太子地位稳固,这简直是毫无疑问的!” “合着咱们忙活半天,景王还是没办法取代万历?” 严世番仿若一只霜打的茄子。 他这人聪明绝顶,却心浮气躁,最是没有耐心。 老严嵩的聪明或许还不如儿子,但养气功夫却胜他十倍。 只听首辅缓缓道:“我们失去胡宗宪,收服云州城除非陛下御驾亲征,大明最有资格统领三十万狼兵的就只剩太子。至于景王,陛下是不会考虑的。” 严世番无言以对。 景王有几分成色,他还是知道的。 此人稍具文气,却没有半分将才。 做个守成之君尚可,指望景王开疆扩土绝无可能。 “呸!” “原来白高兴一场?” “万历修为突破到大乘境,领军大任非他莫属。除非他在云州城再败一回,否则景王这辈子都没戏了。” “父亲,您利用万历前世的身份在陛下面前挑拨离间,看起来效果不大啊?” 放眼整个大明朝,敢当着严嵩面说他办事不利的只有两人。 一个是嘉靖帝,另一个就是严世番。 “呵呵呵……”严嵩缓缓笑着,斜睨儿子一眼。“老夫昏聩无能,让小阁老失望了?” 严世番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他赶忙跪下,对着老严嵩连连磕头告罪。 严嵩也不让儿子起来,只道:“蓝道行终究是合道境九品高手,除掉他已是不易。严世番,做人不可太贪心。” …… ………… 锦衣卫,诏狱。 上一个被关在这里的大明重臣是胡宗宪,有严嵩提前打过招呼,胡宗宪的待遇还算不错。 衣服被褥干净整洁,三餐有肉,水酒不缺,更有文房四宝供应着。 这趟,囚犯换成国师蓝道行。 同样是严嵩提前打过招呼,待遇却截然不同。 最黑的监牢,最脏的环境。 老鼠臭虫遍地爬,闲置不用的恭桶全部堆积在这里。 曾经身份显赫、尊贵超然的大明国师蓝道行,浑身上下都是血污,一身囚服破烂不堪。 显然,这是刚刚用过刑的。 “好骨气。” 锦衣卫大都督陆炳亲自查验蓝道行的伤势,忍不住赞了一句。 合道境九品高手? 除非嘉靖帝亲自出手,若是蓝刀行一心逃跑,至少有五成把握逃出大明境内。 然而,他却选择坐以待毙。 当陆炳带着锦衣卫闯入国师府,蓝道行只是遣散徒子徒孙,便束手就擒了。 随陆炳同来的锦衣卫十三太保,出发前连留给家人的遗书都写好了。 没想到,国师束手就擒,十三太保毫发无损。 监牢里。 蓝道行满身是伤,但最可怕却是他的腹部。 一只铁环洞穿皮肉,扣住了蓝道行的身体。 丹田气海被锁,纵有合道九品修为,此刻也形同废人。 陆炳不是单独前来的。 他的身份,只是引路人。 “太子殿下,您看咱们是在诏狱里审,还是把人带出去?”陆斌躬身,对万历太子礼数周全的问道。 万历无视了陆炳的提问,只冷冰冰道:“审问尚未开始,谁允许锦衣卫动刑的?” “这……” 陆炳没想到,万历一上来就驳了自己的面子。 难道凭太子的聪明才智难道看不出来,对国师用刑,显然是陛下给太子的下马威? “回答孤的问题。”万历太子语调越发森冷。 唉! 陆炳在心中叹息,又朝身旁一名锦衣卫投去歉意的眼神。 突然! 陆炳右手握拳,毫无征兆的轰出去。 只一拳,击在身旁锦衣卫的面门上。 这名锦衣卫连惨叫都来不及,大好头颅像西瓜般崩裂,只留下一具无首之尸站在原地,死得不能再死了。 “太子赎罪。” 陆炳单膝跪地,抱拳请罪。 “臣御下不严,以至于锦衣卫诏狱出现乱用私刑的丑事。” “管狱千户朱六,未尽请示便对蓝道行用刑,现已领罪受死。” 锦衣卫十三太保,是大明锦衣卫地位仅次于陆炳的存在。 这十三人对陆炳忠心耿耿,私下更以弟子礼侍奉陆炳。 其中最弱者朱十三,修为也在化神境五品。 最强的朱大,修为已是合道境一品。 十三太保是陆炳手里最大的底牌,今天被迫亲手杀死一人,陆炳损失极大不说,剩余十二太保对他的忠诚也将遭受极大考验。 这趟诏狱之行,陆炳实是心头滴血,亏大了! “唉!” “我为陛下尽忠,调查国师蓝道行,没想到太子的报复来得这般快。” 陆炳依然跪着,头顶却传来万历太子的冷笑声。 “呵呵。” “孤想起来了,似乎父皇早年定了规矩?” “凡是被锦衣卫捉拿入诏狱的,先大刑伺候一顿,不算违背大明律?” 陆炳只感觉气血上涌! 自己已经杀死朱六,太子却又说这番话,何其诛心? “陆都督也实在太心急了。” 万历太子似笑非笑。 “孤不过随口一句话,陆都督便杀死自己最忠心的属下?此事传扬出去,今后谁敢效忠陆都督?” “都督?快平身吧?” 陆炳感受到莫大羞辱,却又无可奈何。 大明王朝,最尊贵者是嘉靖帝,其次便是太子。 他身为人臣,受多少委屈也得忍着。 陆炳深吸一口气,摇晃着站起身来。 “臣请示太子,接下来……” “陆都督可以出去了。” 万历太子却直接下达逐客令。 “本太子要单独审问囚犯。” 陆炳脸色一变:“不可!太子,臣身为副审……” “区区副审,也敢替身为主审的本太子拿主意?” 万历太子拔高音调,顿时压住了陆炳的声音。 官场,本就是官大一级压死人的地方。 何况万历,更是堂堂太子之尊。 陆炳被怼得满脸通红。 在大明,他的地位何等尊荣? 嘉靖帝的奶兄弟! 首辅次辅敬之,百官畏之。 他是大明锦衣卫心中的神,是厂卫太监口中的‘亲祖宗’。 但今天,陆炳发现,在大明未来天子眼中,自己只是个招之者来、挥之则去的外臣。 “臣……告退。” 陆炳走了。 他一口气冲出诏狱地牢,直到地面上,面对明媚的阳光和爽朗的空气,才稍稍缓解胸中郁闷。 “都督,您手上有血?朱六他人呢?” 十二名修为精深、身穿飞鱼服、腰挎绣春刀的汉子围过来。 陆炳刚刚舒缓的心情,立刻又阴云密布。 见他沉默,十二太保也不敢多言。 良久,陆炳才缓缓开口道:“昨日,小阁老又约我喝酒了?” “是。”朱大抱拳道:“都督说时机敏感,有意回绝小阁老。” “不必了。” 陆炳摇摇头。 “久闻小阁老收藏天下名酒,我就厚着脸皮……去尝尝吧。” 朱大闻言,满脸不可置信之色。 天下谁人不知,大明重臣,陆炳是少数能在严党和徐党之间保持中立的。 …… ………… 诏狱,最深处。 万历太子在蓝道行面前站定,目光游走,将他浑身伤势看在眼里。 蓝道行本是昏迷着的,不知何时,也已睁开了眼。 两人对视良久,终于是万历先开口。 “终古,朕来探望你了。” 终古,大夏名臣,学究天人,曾与关龙逄一起忠心侍奉夏桀。 夏朝末期,迁徙南巢。 终古没有同去南巢,他奉夏桀之命改侍成汤,后不知所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