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近黄昏,秋阳仍然挂在天边,熠熠生辉,分外耀眼,毒辣的阳光洒在这荒山之上,这山却不曾有多少生机。 山坡上,一棵枯坏的老树旁,一个单薄的人,披着单薄褴褛的衣裳,躺在阴处,双目似闭非闭,似睁不睁,脸色苍白,嘴唇干裂,头上虽然发髻仍在,发丝却凌乱无比,整个人佝偻躺着,若非胸膛有些许起伏,只怕已与死人无甚分别。 这个人正是落魄下山的董昭,下山月余,他如今已到快要饿死的地步。 夜色将近,当天阴下来的时候,他缓缓睁开了眼,老树后边的山路上,似乎有个人,好像正朝他走来,他把眼闭上,又睁开,反复数次,那人已经到他面前了。 那人戴一个斗笠,然后没看到脸,身着青衣,挎着个包袱,手上拿着把剑,走到老树边上,往树后看了一眼,然后径直蹲在他面前,一手探向了他的脖颈。他有些畏惧的动弹了下,虽然无力,好歹证明他还活着。 他一动弹,那人缩回了手,然后从腰间掏出一个水囊,拔了塞子,递到他嘴边。他把嘴巴凑过去,嘴唇碰到了水味,他立马咕咚咕咚的喝了起来,片刻间,手也动了,拼命般的抓着水囊,直至将水喝到呛。那人见状,收回水囊,又从怀里掏出一张烙饼,递了过来,他喝了水生出了力气,双手紧紧抓着那张饼就啃了起来,等他狼吞完那张饼,那人把水囊扔给了他,然后起了身,转往山下走去。 他咕嘟咕嘟喝完水,恢复了点力气,抱着水囊,一把冲到老树前边的路上,不太利索的说道:“多谢恩公!”然后长躬做了一礼。 那人停下脚步,也没回头,只吐出两字:“不必。” 是个女人的声音? 他一时间想到了他的沈姐姐,追问道:“敢问女侠尊姓大名,我董昭日后必定报答!” 那人并没回答他,迈开了步子沿着山路继续走。董昭一愣,这个人不认识他,肯定不是沈姐姐了。但他还是连忙跟了上去,那会饿的还未看清恩人的脸,如今恩人又不肯留下姓名,他岂肯罢休,吃过了饼,喝过了水,有了力气当然要跟上去了。 他一路随行,看着前面那人的背影,个子很高,腿很长,他一直随着她的步子,他走,她也走,他跑,她还是走,却怎么也追不上,他如同着了迷一般,慢慢的,自己的步调居然跟着前面人的速度一样了起来,却仍然相距三四丈远。 终于,夜幕来临,他跟着那人下了山,停在了一块旷野上,旁边有块大青石,那人把剑跟包袱往石头上一放,见他还跟着,转过头瞅了他一眼,说了句:“去找柴。” 正值秋天,附近枯草跟枯枝还是有的,董昭很快就找了一大把,那人走来,拿着一个火折子,吹亮,点起了火堆。 篝火亮起,董昭借着火光打量着眼前人,确实是个女人,个子比他还略高,鹅蛋脸,肤色略白,眉毛浓密而细长,右眉角上有颗小黑痣,一双丹凤眼不大不小,鼻子略高,嘴唇却略薄,一根大辫子垂在身后,辫子上缠绕着一根红丝带,身上的丝绸青衣绣着几只春燕,腰上面系着根翠绿腰带,手腕上绑着护腕,脚上是一双棕黑麂皮靴。 人虽然高,长得却很耐看。 她只是瞄了他一眼,没说话,然后靠在青石上,打起坐来。 董昭心想人家不愿过多与他交流,于是也在火堆旁打起坐,口中默念着口诀,开始呼吸吐纳。 不多时,他忽然闻到一股幽香,睁开眼,却看见她已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盯着他。 “谁教的?”她问。 “什么谁教的?”董昭一脸茫然。 “吐纳功夫。”她再问。 “另一位恩公。” “何时?” 董昭有些警觉起来,说道:“我不告诉你。” 她也不急,打量起了董昭,这小子一身破烂,长的比她矮一点,模样还是挺周正的,她打量到董昭的衣服上,那是道袍,但衣裳上的纹饰虽然有所磨损,但是上边还有字。 “乾元,玄中?” 董昭慌忙一遮掩道:“你说什么我不清楚。” “钟离观。”她说道。 董昭有些慌,说道:“我不是钟离观的人,这衣服路上捡的,今年江北大灾,死了不知多少人,我逃难随手捡的。” 她没理会他的慌张,说道:“彭渐在吗?” “不在,师祖他不在山上……”董昭脱口而出,然后又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她盯着董昭,董昭感觉头皮发麻,这个女人好像有点厉害。 “说说吧。” “说什么?” “你哪来的。” 董昭老实,想想这个又是救命恩人,自己好像有事也瞒不过她,于是就把师门大比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说完他被周文山赶出山门,已是泪眼朦胧,眼中泛着恨意。 他这十年都没下过几次山,甚至都没见过几眼女人,完全就是个初生牛犊,对外界一片空白。还好他在道观里学过文书,识字,城门上的,路碑上的字他都认得,他一路往西,想去找生路,但在道观待了多年的董昭哪里知道山下模样。 今年大灾,大到何种地步呢?整个江北一带,先涝后旱,农田颗粒无收,洪灾之后生大疫,夏旱之后接秋虎,地上能吃的东西差不多都被人吃光了,草无根,树无皮,耗子洞里只剩泥。百姓们逃难的,卖儿的,自杀的,样样皆有;饿死的,撑死的,病死的,比比皆是。他勉强活了下来,也不知往何处去,一路走,一路找到能吃的就吃,吃过虫子,吃过晒死的鱼干,挖过地下的蚯蚓,那时候已经管不了什么破戒了,活了个把月,终于倒在那座荒山上,幸运的是,遇上了她。 她听完,皱了下眉头,问道:“上山多久?” 董昭道:“十年多了,我十一岁上的青莲山。” 她听完眉头又是一皱,没说话了,手拿枯枝拨弄了下火堆,若有所思。 董昭道:“女侠,可否告知尊姓大名?” 她没抬头,半晌,念出两个字:“伊宁。” 董昭细细念着这两个字,她却起了身,在青石边上靠了下来,闭上了眼。他想起了紫衣沈落英,她很温柔,但眼前这个女人却很冷淡。 一夜无话,及至天明,那毒辣的秋阳再次照耀大地的时候,伊宁收拾东西起了身,董昭仍跟在后边,董昭问道:“往何处走?” “往东。” “东边?那不是青莲山方向吗?” “对。” “我怕……” 伊宁回过头,问道:“怕甚?” “怕遇上钟离观的人……” 伊宁面无表情,说道:“那你自便。” 董昭没得选,眼下就这一根救命稻草,他不跟着她,又该往哪去?他想起了温柔的沈落英,但眼前这个女子却如此冷漠,简直天差地别。 两人行走在烈日中,脚下一片荒凉,木枯草黄,所过之处无虫鸟之鸣,更无碌碌人影,这在此地当是百年不遇的景象,看的人心不免慌乱,尤是倍感孤寂。 行了半日,董昭大汗淋漓,上气不接下气,喊道:“女侠,我们歇息吧,太热了!” 伊宁没有停下,说了声:“运功抵御。” “怎么运啊?” 伊宁停下脚步回头,有些讶异的问道:“你不会?” 董昭为难道:“我不会啊……师傅没教过……”不是师傅没教过,是他根本运不出来,他不好意思说罢了。 伊宁一把把头上的笠子摘下,放到董昭头上,说道:“跟上。” 如同遇见时那般,董昭跟着她的步伐,迈多大,走多快,跟着走了小半个时辰,董昭发现好像没那么累了,不知是何原因。 穿过了旷野,翻过几座小山丘,前头出现了村落,两人进去找了一通,可村落里一样的破败,没有吃的,没有喝的,也没有活人。站在村口眺望远方,远处倒是有座大山,山上有绿色,估摸着起码离村上十里之遥。 董昭露出疲态,说道:“估计天黑前是上不了山了。” 他看着伊宁,伊宁却一滴汗都没有,走了那么久,丝毫不见疲惫,丹凤眼明亮无比。她大辫子一甩,回过头来,伸出一只手,说道:“抓紧。” 董昭将信将疑的抓住她的手,然后伊宁就往前跑,不,是掠去,脚步一点,身已去四五丈之远,而且越掠越快,如风如潮,吓得董昭连连惊呼,然后他明白了,这是轻功…… 他见过他观里的人施展轻功,无非就是一跃而起,强则上个楼,弱则翻个墙,所谓飞檐走壁,莫莫如是,而他师傅施展过“一溜烟”的轻功,上个山道,如同豹子窜林。但他见过更快的,沈姐姐前脚还在跟他摆手,后脚就已经看不到人影了,这个女人虽然没她那么快,但一手拉个人还能健步如飞,也是了不得了,比起观里那些人来,已是算强太多了。 不到两刻钟,两人已经到了山脚,董昭一边喘着气,一边感慨伊宁轻功之高,不由朝她多打量了几眼。伊宁抬头望去,山腰之上,仍有一片绿绿葱葱,想是有山泉所在,她目光下移,只见枯死的灌木丛里,竟然有骨头,可见此处并非什么世外桃源,伊宁俯身拨开枯木,查看了一下,手上捡起一片东西,随后又很快站起。 两人开始往上走,山路崎岖多石,董昭难行,伊宁又一把提起他,起起落落,及至到一棵黄叶树下,董昭都快瘫了。 眼前的景色并非是溪流带绿荫,而是石崖连栈道,栈道下是断壁,栈道内通山洞,乌黑一片,又仿佛有光,明暗交接,几棵小树便是长在了洞口。 董昭上气不接下气道:“这里是什么人住的吗?” 伊宁道:“山贼窝。” “啊?” 话未完,洞口冒出三个汉子,个个精瘦,穿着粗衣,有个袒露上身,一脸凶光,喝道:“什么人?敢来闯俺们寨子?” 伊宁道:“打点水。” 那汉子看伊宁手里有剑,说道:“你这走江湖的女人想必是以为自己有点斤两,可我家的水没那么容易拿,再说了,这年头,水比人贵……啊!!” 没等他啰嗦完,那汉子脸上结结实实挨了一脚,直接被踢进洞里去了,另外俩个一慌,没敢上前,拔腿往洞里就跑,边跑边喊人。伊宁抬脚跟着就进了山洞,董昭随其后,入了洞口,经过一段昏暗处,走上数十步,里边豁然开朗,里头一个大厅,厅墙四处又有几个小门,四周架了几个火把,二人进去,对面从小门里立马跑出来十几个人,手里拿着各式家伙。 为首一个大个子,络腮胡的,鼻子踏平,舞着刀,厉声道:“你是何人?为何伤我兄弟?” 董昭道:“大哥,我们路过,来找水的。” 那汉子笑道:“找水?找死吧,山下的尸骨没看见吗?都是来找水的,你打了老子的人,还想要水?” 董昭道:“给点水喝不至于杀人吧?” 那汉子道:“那青莲山终年有山泉,道士们存粮年年吃不完,你怎么不去那里?老子这东杨岭就守着这么一口小泉,老子澡都不敢洗,为了养活这群弟兄,老子什么事都干的出来!” 另一个人说道:“就是,青莲山那群道士,不让附近村民上山,甚至出手打人,你去打听打听,他们杀的人还少了?” 董昭道:“不,不是这样的……” 伊宁吐出两个字:“虚伪。” 那当家的大汉转过视线盯着伊宁,怒道:“骂谁呢?臭娘们!你再说句试试?” 伊宁道:“你吃人肉!” 那汉子一惊,说道:“老子堂堂正正的汉子,不得已来此避难,何来吃人肉一说?” 伊宁道:“骨有牙印。”说罢,她把一根不知何时捡的骨片扔在那人面前,那是人的小腿腓骨。 那人争辩道:“这分明是野狗啃的……” 伊宁道:“你就是狗。” 那汉子突然咧嘴笑了,其他人也笑了,哈哈哈哈的声音响彻山洞,那群人眼露凶光。忽然,两人的后路也传来脚步声,十几个手执刀剑的山贼不知何时从洞口处包围了过来,一个个不是坏笑,就是满面凶光,看来是把这两人当成了羔羊。 董昭一把拉住伊宁的手臂,慌道:“怎么办?女侠,咱们进了贼窝了!” 伊宁道:“那又怎样?” 董昭很慌,但伊宁看起来也丝毫不慌。 山贼老大大喊:“上!男的杀了今晚吃肉,女的抓活的养几天再吃!” 众贼一拥而上,刀剑森寒扑来,董昭心慌不已,伊宁一把把他扯到身后,一把刀已经朝她照头劈下! 她也不躲,反而探出左手,直接迎了上去,一只肉手竟然硬生生捏住了刀锋,“乒”一下居然捏断了刀,然后跟变戏法般,断刀直接插进举刀那人心口,手一退,抓住那人手腕,往后一甩,那人一声惨叫,砸进了后边山贼群里,砸倒一片。又一人持剑刺来,她一侧身,左手翻动,瞬间夺下那人手里剑,然后一肘砸在那人后脑,那人直接吐血倒地,她一转身,持剑横扫,董昭感觉到了凌厉的内力波动,吓得头一埋,身后刚爬起来的山贼还没反应过来,便有几个脑袋搬了家,鲜血溅到董昭脸上,又吓的他一抖。后路已清,伊宁身影一动,早到了山贼头目身前,头目一慌,举刀横扫千军,顺势后退,哪知一扫过去,竟然只是残影,他大叫不好,身子一晃,不料脚下一滞,被一个勾脚勾的身子一弯,同时背部又受了一重击,他一声哀嚎倒地,举刀的手刚要动,就被一剑穿过手背,扎进地里,惨叫方出声,脑袋已经被一只麂皮靴踩在了地上,动弹不得。 数息间,山贼就死了十几人,首领被踩在脚下,狼狈无比,连声求饶。其余的哪见过这等手段,战战兢兢,你看我我看你,不知所措。 伊宁踩住头目,问道:“吃了几个?” 头目连声道:“没……没几个……” “咔嚓”一声,头目惨呼未出,脑袋被一脚踩成了烂西瓜,红白之物溅开,董昭被吓得又是一惊,往地上一坐,这女人太可怕了!剩余的山贼齐刷刷后退,有的扔了兵器,有的吓的流尿,有的流泪哭泣,一人顶不住了,跪了下来:“女侠饶命啊……天灾当前,我们吃人也是不得已啊,都是为了活命啊……有吃的谁想吃人啊……” 有一个跪,就有第二个,第三个,片刻,所有山贼都跪了下来,山呼饶命。 董昭见洞中如此血腥,心生怜悯,说了声:“都是可怜人,女侠放过他们算了……” 伊宁回头睕了董昭一眼,左手提起夺来的那把剑,挥手一抖,剑光飞快,董昭完全看不清,很快求饶声,惨呼声嘎然而止,遍地断肢残骸,一洞鲜血横流,厅里群贼没剩下一个活口,满屋血腥扑鼻,宛如人间炼狱。 伊宁把夺来的剑随手一扔,抬脚继续往里边走,董昭已经被吓到破胆了,捂着胸口,对着边上哇的就呕吐了起来,吐了一会,抬头时目光扫去,正看见一个被砍下的脑袋,双眼圆溜溜的朝他这边望,他心底发寒,扑棱蹬着脚,将人头踢开,然后挣扎起身,一口气跑到洞外树荫下,大口呼吸…… 太可怕了……这个女人原来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他手撑在那棵小树树干上,努力平复着呼吸,虽然不是第一次见到人杀人,但那时沈落英杀人是干净利落,伤口极小,而这个女人杀起人来乃是血流四溢,断肢横飞,惨烈至极,还真把他吓着了。果然,江湖就是血染的,沈姐姐一点都没说错。 缓了好一阵,他不禁回头望向山洞口,那女人还在里边,在干嘛呢? 不多时,她出来了,手上多了一个木箱,看见董昭在洞口,她也不惊讶,把箱子往地上一丢,然后转身又朝洞里走去。 董昭怕,也很好奇,那个箱子里装了什么,但他看见那箱子的一角上有血迹,他就不敢碰了,带血的东西,肯定是那女魔头夺来的。 又过了一会,她又出来了,这次她怀里抱着一个女孩,约莫十五六岁,面黄肌瘦,衣衫破烂,但眼睛睁开着,还有呼吸。 她把女孩放洞口,靠着墙壁坐着,然后看了一眼董昭,说道:“照顾下。” 她准备再次进去时,董昭喊了一声。 “喂!” 伊宁止住脚步,说道:“有事?” 董昭有些愤怒道:“你为什么要全杀了啊?这年头谁活着都不容易,他们中间有很多可能是好人,逼不得已才上山的,你这样不分好歹全杀了算什么?我还以为你是大侠呢……” 伊宁回头,脸上神色有点古怪的看着他。 “跟我来!”她说道。 董昭不知道她想干嘛,他壮起胆子就跟了上去。 洞内幽深,伊宁毫无顾忌的走在前边,手中那把剑随着步子一晃一晃,董昭跟在后边,借着洞内墙壁上的火把,把脚下看的一清二楚。 除了刚才死在厅内的山贼,洞里边还有一些,不过都已经被伊宁杀了个干干净净,到处都是血,洞里边稀稀拉拉的躺着一些山贼的尸体,吐完之后,董昭此刻已没那么害怕了。 她带着着他穿过洞里幽曲的门道,左转右转,走到另一个大厅里,手一指。 董昭顺着她的手看过去,那里是一个案台,几张门板拼成的案台,上面插着几把尖刀,整个案台都是猪肝色,布满了刀劈的痕迹,案台上方,有挂钩,挂钩上吊着的,是几块内脏,两条腿,三条手臂,还有卷起来的肠子……那是人的。案台不远处,有一口铁链吊起来的大铁锅,里边还有熬过的汤汁,锅边上有几个板凳,还有水桶,勺子,地上散落一地的碎骨渣子,铁锅后边,两个大水缸,血腥扑鼻,殷红刺眼,那是装满了的人血…… 董昭捂住胸口,开始干呕起来,这里的血腥味比之前更浓,他一瞬间脸色惨白,这是屠宰场还是修罗场? 伊宁跟没事人一样,又拉着他的手,也不管他愿不愿意,绕过案台,铁锅,走到一处阴暗的角落里,那里边有个土坑,她手往里头一指,董昭一看过去,毛骨悚然!那土坑里堆的全是骷髅头,密密麻麻,也不知几百个,他看一眼就开始往后退,这等地狱般的场景让他无力的瘫坐了下来,大口喘气不止。 伊宁蹲了下来,若无其事问道:“明白了没?” 董昭惊惧未平,面对她的发问,已经不知道怎么回答,小时候不是没见过死人,他自问不怕,但今日见到这般地狱,着实让他胆寒。 伊宁随手从地上捡起一段骨头,递给董昭,董昭手抖着接过,看着骨头上凌乱的牙印,想象着那帮人吃肉的样子,忙不迭的扔掉骨头,捂着胸口,平复心跳。突然他一骨碌爬起来,就往洞外走,脚步慌乱急促,董昭喊道:“我出去一趟,这里不是人待的地方……” 董昭拔腿就往洞外跑,可洞里道路曲折幽深,他性子急也不认路,绕了好几圈也没绕出洞去,直到再次看见伊宁,他才停了下来。 伊宁看着一脸惊慌却默不作声的董昭,轻飘飘说了句:“跑够了?” 董昭木然不语,他就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娃娃,在伊宁面前,什么都藏不住,哪怕是想法。 “跟我来。”伊宁仍然是轻飘飘的说道。 山洞最里头,有一汪小泉,只有手指这么大,咕噜咕噜的冒着,泉下有一个小池子,还有水桶,木瓢。山贼们在泉边留下了一盏油灯。 水,就是命。 董昭见了水,立马跑到那里,拿起那木瓢,不分好歹,舀了一满瓢先喝了起来,这水清凉,比钟离观的清茶都好喝,当然他并没喝过比清茶更好的东西。 等董昭喝饱了,伊宁扔过来一个水囊,叫他装满。董昭装满水囊,伊宁又要他送到洞口去,照顾那个小姑娘。董昭拿着水囊,犹豫道:“我……我不知道出洞的路……” 伊宁道:“顺着风走。” 董昭将信将疑的带着水囊起身,但他想起了什么,问道:“那你呢?怎么不出去?” 伊宁道:“洞外等着。” “哦。”董昭听她的话往洞外走,看着地上的尸体,多少还是有些害怕,走了一刻多钟,终于是到了洞口,他平复了下呼吸,看见小女孩坐在那里,双目无神。 他俯身问道:“小妹妹,你怎么会在这里?” 小姑娘打量着这个穿的破破烂烂的道士,有些怯,没有回答他。 董昭把水囊递过去,说道:“看来你也是落难至此,我也一样,没有刚才那个大姐,我昨天就饿死了……” 小姑娘拿起水囊,还是不作声,眼神躲闪。 董昭诧异,蹦出一句:“你不是哑巴吧?” 声音有点大,小姑娘当即吓得一惊,眼泪都吓得掉了出来。 董昭看她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想去哄,但他哪里有跟女孩打交道的经验? “你别哭啊。” “有什么委屈说出来好不好?” “说出来我又不会笑话你……” 女孩靠着墙壁挪了挪身子,眼中带着恐惧,想离他远点,这个男的看起来就不是好人。 眼看哄不好,董昭无奈放弃,道观里根本就没教过怎么哄女孩,这种情况他哪里知道怎么办。于是他便去看那个伊宁带出来的大箱子,他转到箱子正面,却发现上边挂着一把锁,没钥匙好像打不开,这时候,他已经没去关注那箱子上有没有血渍了,他自己都没察觉。 脚步声响起,伊宁出来了,把一件还算干净的衣裳轻轻放在女孩膝盖上,七八个水壶水囊往地上一摊,然后拍了拍手。 水囊水壶估计都是山贼的,被她搜罗了来,董昭观察着她,发现她衣裳上的血迹都没了,想是在山洞里洗干净了,她的脸也洗过了,比之前更白了,乍一看,还挺好看。 伊宁没有看他,而是看向了那个箱子。 “上锁了。”董昭道。 “砰”!箱子盖随着一声响,直接四分五裂,董昭登时呆若木鸡。话还是说早了,这个女人武功那么高,一个木箱子随手就打烂了,锁算个屁啊。 伊宁开始蹲下翻箱子,那个女孩居然凑了过来,丝毫没有害怕的意思,还问道:“姐姐你为什么带这个箱子出来啊?里边有宝物吗?” 伊宁道:“你猜。” 董昭也凑过去,想看看有什么。 伊宁翻出一件鸦青色直裰,料子还行,他直接扔给了董昭。 第二件是一双黑布靴,新做的,看尺寸是男的穿的,又扔给了董昭。 随后拿出一条腰带,也不知什么皮的,这……好像还是男的用的,还是扔给了董昭。 箱子不大,此时快见底了。 伊宁掏出一支银钗,样式一般,虽有雕花,光泽不行,但无关紧要,她拿给了女孩。 女孩默默拿着钗子,一声不吭。 而后,两个银锭,一串铜钱,就是箱子里的所有了。这个箱子应该是这个洞里的贼首的所有财富了。 “换上。”伊宁看着董昭那一身破烂说道,而董昭此时还拿着衣服靴子不知所措呢。 “哦。”董昭拿起衣服腰带靴子就进了洞去换了。 出来的时候,小女孩正流着眼泪跟伊宁诉苦呢。小女孩慢慢的把她身上发生的事说了出来,这东杨岭确实是一伙山贼的窝,今年大灾,这一带最是严重,这帮人吃完了存粮就去抢村民的,村民的吃光了,地里的吃光了,怎么办呢,听说那山贼头子以前当兵出生,战场上吃过人,于是他带着山贼就开始吃人,附近逃难不及时的人,或者过路的,都被抓了去,当成了粮食,她一家人在逃难的时候被山贼抓了,上山的时候还有十几个活着的,到现在,小女孩是这山洞里所剩的最后“粮食”了。 董昭听完,恨道:“这帮人真是天理难容!” 伊宁没理会他,问小女孩:“你叫什么?” “林萍。”小女孩说道。 伊宁没说话,摸了摸她的头。 董昭望着伊宁,有些歉意道:“伊宁大姐,眼下我们虽然有了水,但是没吃的啊,怎么办呢?” 伊宁淡淡道:“饿不死。” 董昭无奈的坐在树下,外边烈日炎炎,此时也不是走路的好时候。 林萍指着董昭问道:“姐姐,这个男人是不是好人啊?” 董昭一怔,伊宁却说道:“不知道。” 林萍道:“那我们上路的时候还带他吗?” 董昭忙道:“我,我可是认识你比她早啊,大姐,别丢下我啊!” 伊宁道:“你要去哪?” 董昭道:“我……我被赶下山了,周文山让我去找我师傅杨玉真,你可曾见过他?” 伊宁道:“不认识。” 董昭道:“我师傅是彭真人的四弟子,很厉害的。” 伊宁道:“是吗……” 董昭听得伊宁语气稀松平常,好像根本不在乎一样,眼见伊宁没了后续的话,他也不好再说什么了。三个人在洞口,左一句右一句聊着,很快,夜幕降临了。生了一堆火,三人就坐在洞口,伊宁从包袱里拿出两张烙饼,分给两人,然后她靠着石壁,闭目养神。 “姐姐你怎么不吃?” 伊宁睁眼,看着林萍瘦黄的脸蛋,说道:“我不饿。” 不饿?董昭心里想,怎么可能不饿,应该是只有两个饼了……他没有戳穿伊宁,因为他已经很饿了,一个饼还不够他吃呢。董昭跟林萍是熟了一点,至少林萍知道这个男的没什么坏心思。吃完饼,喝了水,三个人就就着这洞口休息了一夜。 翌日一大早,伊宁再次进洞补充了水囊之后,堆起柴火,一把火将这魔窟给点了,三个人下了山,往东前行,前路漫漫,烈日焦灼,不过不再是来时那般饥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