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州城里,到处弥漫着锅炉燃起后灰白色的烟雾。 街道破旧,房屋低矮,仅有的几栋高楼,也被常年西北吹来的风沙摧残的斑驳,布满灰尘。 老街尚有古韵,狭窄的青石板路上,拉煤拉菜的平板、三轮在掌把的人高声吆喝里穿梭其间。 新鞋新衣在街上走上一圈,就会染上煤灰,浅色衣服更是穿不得,说不得稍与谁擦身而过,就会黑上一道。 不过县城依旧是县城,春风之下,商铺、小店远比沉默的高家堡、混乱的岔口镇,档次和质量高了几分。 李乐蹲在路牙石旁,一手端着粉糊糊小口吸溜,一手举着肉馍,睁大眼睛,瞧着这麟州城里的景象。 “能吃滴惯?” “咋不能。” 李乐回了李泉一句,低头瞧了眼手里的粉糊糊。 绿豆粉浆烧开,放入大米、小米、小麦、扁豆、黄油熬煮。熬到黏糊糊,再放上炒好的酸菜和肉酱、葱花,装碗里撒上一把小麻花,口味用暖热酸香足以概括。 肉馍不是肉夹馍。绵羊腿肉加猪肉肥膘葱花做馅,半发酵面做皮,炭火炉烤后在瓷罐里再闷一阵,流动的脂肪配上酥脆的碳水化合物才是冬天里一身热量的最佳摄取物。 “以前来时候没吃过这家滴馍,新开的?”李乐用手背抹了抹嘴,问道。 “你来麟州才几次?不过这店开了不到两年,生意好滴很。” “看着是个挣钱的买卖。” “嘁” “咋?” “老板喜欢耍牌,这一天挣得钱还不一定够打一圈滴。”李泉一仰脖,剩下半碗粉糊糊都到了肚里,舔舔嘴唇,问李乐,“再来一碗?” “不用,这都撑了。” “成,我去抽根烟,那边门口。”李泉指指一旁挂着“麟州教育局”木牌的铁门。 “嗯。马上。” 这年头没有教育产业化,没有各种教育集团,没有漫山遍野的课外机构,没有各种学校、老师的评级评优,最起码县里的教育局还是个清水衙门。 一栋四层苏式小楼,和文化局一家一半,还有个体育委员会的牌牌,被挤到最边上,看着就像是受气的小姑娘,也不知道这单位能有几间办公室。 三楼基教科门口,李泉敲了半天门,也没人回应。顺着门缝往里探了眼,回头冲李乐道,“没人,咱们来早了?” “等会吧,机关上班都晚,又都放寒假了。” “是吧,那就等等。” 两人一站一坐,在门口等了小二十分钟,一个穿着呢子大衣,裹着围巾,脸上一副黑框眼镜,伟光正干部模样的老头才夹着一摞报纸,晃悠悠的走过来。 打量两人几眼,老头一边凑裤兜里掏钥匙,哗哗作响,一边问李泉,“有事?” “额们找杨科长,家里有小孩要转学,申请表盖章的事,想问问盖好没。”李泉赶紧靠上去,说道。 “额就是。哪个学校的,叫什么名字?”老头皱皱眉头,一副回想的表情。 “李春,岔口中学,初一二班的。” “有印象,有印象,先进来,等我找找。” “唉唉,杨科长,劳驾,劳驾。” “客气甚。” 咔哒几声,门开,杨科长先一步进去,伸手戳了戳墙角的一张长椅,示意二人,随后开始了一番行云流水的上班开工前的动作。 拉帘开窗透气,涮杯子倒茶水,淘毛巾擦桌子,把一盆开了几朵的水仙花放到窗台上,摊开报纸,戴上套袖。 李乐在一旁看着,心里不由得一阵佩服。 瞧瞧,这特么才是经年老吏的做派,哪怕有人等着办事儿,但该有的步骤仍旧一丝不差,别有一番韵味。 杨科长拉开凳子,坐在了办公桌前,端起茶杯喝了两口,才幽幽的问道,“叫什么名字来着?” 李泉赶紧从半坐的长椅上起身,欠身道,“李春,春天的春,岔口中学,初一二班的。” “男孩女孩?” “女孩,杨科长您帮忙看看?” “嗯。”杨科长点点头,伸手从文件筐里,找出一个文件夹打开,眼镜往脑门上一推,食指顺势在舌头上一抹,捏起纸张,开始翻看。 李乐心里,咦~~啧啧啧。 杨科长脑门上的眼镜自然滑落的瞬间,被摁在了鼻梁上,“李春,小学是在岔口镇中心小学的是吧。” “是,原来就是在镇中心小学。” “有这娃。转去长安?” “对着伲。” 杨科长侧过身,把文件夹放到手边,“那边有亲戚?” “额奶,额叔他们一家都在那边。” “哦。就这么放心?” “嗨,那有甚不放心滴,都是自家亲人。再说,能去长安上学,多大滴福气。” “是滴伲,能去长安啊。以后就是长安人咧。”杨科长抚了抚鬓角。 “嘿嘿。”李泉憨厚的脸上泛起笑意。 李乐在一旁,倒是瞧了个通透,不由得叹气。 果然,杨科长一直腰,“那个转出审批表,局里盖过章了。” “那今天就能拿走了?”李泉高兴道。 “不过不在我这,在学籍档案室那边。” “档案室在哪间?我们现在过去?”李泉挪了两步,被杨科长叫住。 “哎,你这同志,咋这么着急呢,不问清楚?” 李泉意识到不妥,赶紧立住,“是,是,杨科长,您帮忙问问那边?” “等等。” 杨科长拿起桌上的电话,摁了个号码,冲着话筒问道,“档案室么,我基教科,项老师今天在不在?嗯,嗯,知道了,好,好。” 随后挂上电话冲李泉说道,“年后吧,年后再来拿表。学籍档案室的人年前请假了。” “啊?”李泉愣在一旁,想了想,头一低,再欠身道,“杨科长,您看能不能和那边说说,我们这急着年前把申请表送到长安那边,那边都等着伲。您看,我弟从那边来,就是专门来拿表滴。” 李泉伸手,抓着李乐的棉衣晃了晃。 李乐想捂脸,我滴哥来,你四不四洒? 杨科长翻翻眼皮,扫了李乐一下,“这都是按规矩办滴,学籍那边登记,然后再转到我这边,原始表格在他们那” 杨科长打着哈哈,一只手却攥着刚才还拴在裤腰上的一串钥匙,在手里摆弄着。 李乐抬手,扯过还要说话的李泉,“杨科长,你稍等一下哈,我哥他不明白流程,我和他说一说?” “成,一看你这娃就是城里来滴,懂得多。” “哪能,都是制度,咱得按规矩来。” “啊,看看,看看,哈哈。” 杨科长瞥了眼李泉,拧身,拿起报纸。 李乐拽着李泉出了门。走廊一头,从兜里掏出一本杂志,塞到李泉手里,“回头进去,把这个给姓杨的。” “为撒?” “为撒?你还糊涂着伲?这姓杨滴在点你呢。” “点额?”李泉一怔,随即恍然,“这驴日滴老家庆。” “骂有个屁用,赶紧送去,拿表。” 李泉嗯了一声,翻开杂志,看到里面两张大团结。“淼哇,这?” “早上从家来,我找大伯拿滴,就是以防万一。” “少还是多?” “正好,姓杨的就是个过路财神。咱奶打过招呼的事,上面肯定办的好,他就是拿时间卡一卡。” “那给奶说一声?”李泉有些舍不得。 “说个甚?小鬼难缠,你看他那样就是那种要退休的老油条,赶紧打发得了。” 瞧见两人进屋,杨科长端起泡着茶叶的罐头瓶子,滋溜一口,“与你哥说了?” “放心,杨科长,咱得按流程办不是。” 李乐一推李泉,李泉点点头,凑上去,把杂志放到杨科长的办公桌前。 “杨科长,刚有人送杂志,我们正好顺道给您捎过来。” “哟,谢谢。” 杨科长拿起杂志,翻了几页,又合上,塞进抽屉。 顺势拿起钥匙起身,“刚才我和学籍那边说了,人家孩子难得有个机会能去长安上学,人请假,事也得办不是,你们等等,我有他们办公室钥匙,我去给拿表。” “哎,辛苦您。” “嗨,客气啥。一切为了孩子么,都不容易不是?” 容易你马勒戈壁,李乐笑了起来,如清晨阳光,春风拂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