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住,你面对她就如同面对我一样,她的任何命令,你都要不折不扣地执行。明白了吗!?” 原本思路敏捷、轻易就能领会上级命令的沙威,在这一刻愣神了。 我,接下来要跟随一位小姑娘,服从她的调遣,任由她来使唤? 这一切就像是在开玩笑,但从伯爵大人的脸色来看,这绝不是在开玩笑。 沙威的脸顿时就涨红了。 作为帝国警务部的高级警探,他身上负责有多个案件,这些案件既消耗他的精力,也是他的乐趣源泉,可是,现在,大臣阁下却要自己放下手头的事情,给一个小姑娘打杂? 简直是瞎胡闹! 可是,大臣是不会有错的,大臣的命令也是必须执行的。 所以,哪怕心里再怎么抵触,沙威也只能低下他僵硬的头颅。 “我明白了,阁下。我会遵从您命令的。” 看着沙威的反应,基督山伯爵当然知道他此刻的心情,而且这种心情他也能够理解。 可是,既然事情已经发展到了这个地步,他也只能这么做了。 在昨天他和夏露的谈话当中,他已经明确知道,陛下授权夏露小姐来巴黎,帮助他一起应对巴黎(也许)即将发生的动乱,虽然不知道陛下为什么这么信任夏露,但既然这是陛下的意志,那么他也就只能遵从。 而且从个人私心来说,他也希望尽自己所能来保护夏露的安全。 所以,他就要从自己部下当中抽调最精干的人手,来配合夏露的工作(顺便保护夏露的安全)。 他选中的人选就是沙威,这个人有着出类拔萃的个人能力、以及对权威的极端服从性,所以他会尽自己所能地服从命令。 在下达了命令之后,伯爵也没有多话,而是轻轻颔首向在场的两个人示意,“好了,我要去部里处理公事了,接下来你们两个自己商量吧。” 说完之后,他径直地离开了自己的家,留下了刚刚成为“搭档”的两个人。 在伯爵走后,房间里气氛,现在变得更加僵硬了。 沙威死绷着脸,一言不发,宛如一尊石像一样。 这一方面是他心里有气,另一方面则是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毕竟,他几十年漫长的生涯当中,什么办案经验都有,但却没有怎么跟贵族大小姐打交道的训练。 而夏露也没有急着开口,而是先仔细打量着伯爵给自己指派过来的帮手。 既然是伯爵亲自点将的人,那么这家伙能力肯定没有问题,但是从外表上,他肯定是一个冷漠、死板又带着点职业性傲慢的“专业人才”,这种人肯定不怎么好相处,而且会对自己不服气。 所以,在使唤他之前,先需要拉近一点距离,让他明白自己绝不是什么任性胡闹的大小姐,而是有资格为陛下执行重大任务的未来之星。 “沙威先生,很高兴认识您。”打定主意之后,夏露以谦和的态度,主动向面前的警探开了口,“我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名叫夏露·德·特雷维尔,是特雷维尔元帅的孙女儿。” 沙威顿时眼睛睁大了。 对帝国最顶层的那些人,他当然知之甚详,特雷维尔元帅是陛下的宠臣,也是如今陆军的主要领导者之一;另外,他还听说,元帅的孙女儿深得陛下的喜爱,从小就养在身边,在宫廷里甚是得宠。 而现在,这位大小姐就站在自己面前。 沙威连忙摆出了一副毕恭毕敬的姿态,躬身向夏露致敬,“德·特雷维尔小姐,很高兴认识您!” “不必如此拘谨,先生。接下来我们还需要一同合作,我希望我们能够以同事之间的态度来面对彼此。”夏露微笑着,继续向对方释放善意。 接着,她马上进入了正题,“我知道,您现在肯定对我接下来要带您做的事情感到非常好奇,我可以跟您保证,这绝不是什么闺房或者舞会之间的无聊小事,而是事关帝国秩序的重大行动……” 听到夏露的话,沙威顿时来了精神。 他最怕的就是自己被拉去给大小姐干一些鸡零狗碎的杂活,而从大小姐的态度来看,自己终究还是在干“正事”。 只是他微微垂首,恭敬地聆听大小姐的进一步指示。 “想必您也能够察觉得到,如今国内时局动荡不安,尤其是首都更是如此。有许多的迹象证明,心怀不轨的逆贼们正在私下里勾结串联,并且试图在巴黎发动大规模的叛乱,进而试图颠覆帝国。”既然都已经到了这个份上,夏露当然也不会再卖关子了,而是直接将一切和盘托出,“而我,现在奉皇命,协助基督山伯爵大人一起去铲除乱党分子,平息巴黎有可能的动乱。” 对夏露的前半段话,沙威并不感到意外,身为高级警探,他每天都在接触巴黎的三教九流,他当然能够感受到那种“山雨欲来”的气氛。 但是对后半段话,他就难免有点狐疑了。 面前这个娇嫩美艳的少女,肯定可以成为舞会上最耀眼的明星,但是,协助伯爵大人平定乱党……听上去似乎就像是在开玩笑一样。 但这肯定不是在开玩笑,不然伯爵大人不会特意大动干戈。 皇帝陛下,伯爵大人,在他眼里都是高不可攀的大人物,也是不可置疑的权威,他们不管做什么都代表着“正确”。 可是即使如此,他的心里还是禁不住有些怀疑,这是否有点太过于乱来。 “我知道,您现在还对我有所疑虑,这很正常,我并不会因此责备您。”面对沙威暗自的质疑,夏露也没有生气,只是淡然回应,“但是我提醒您,这是陛下的授权,现在您归我调遣,我有权命令您做任何事,如果您胆敢不服从、或者不作为,那么我可以立刻让您撤职,甚至还可以进行更严厉的处罚,我希望您牢记这一点。” 面对夏露毫不保留的威胁,沙威自然也只能无可奈何地应下。 “是。” “当然,在有可能的情况下,我还是希望我们的关系能够更加融洽一些,毕竟现在我们两个利益一致,我们需要团结和配合。”夏露重新微笑了起来,“沙威先生,您吃过早餐了吗?” “还没有,我接到大臣阁下的命令就直接赶过来了。”沙威连忙回答。 “那好,我让这里的仆人给我们准备好早点,我们边吃边谈吧——”夏露亲切地向对方微微颔首,“老实说,这里的点心还挺好吃的。” 很快,两个人就坐到了餐桌旁边,仆人送上了早餐的奶酪和苹果馅饼,以及热可可饮料。 沙威并不是一个讲究生活享受的人,但是这一顿精致的早餐,还是缓解了他的紧张情绪。 夏露一边小口地用餐,一边开始向对方提问题。 “沙威先生,您看上去应该在警务部供职很久了吧?” “是的,我从督政府时代就开始为公家干活了。”沙威回答,“那时候的警务部长还是富歇先生……他创办了一个无与伦比的机构,让国家受益至今。” 自从那时候开始,沙威已经在警察部门干了接近半个世纪的活,历经了几个朝代。 虽然时代风云变幻,权柄被不同的人把持,但是他根本不关心谁在台上,在他看来“秩序”本身就是神圣的,至于谁代表秩序这根本无关紧要,革命政府是神圣的,波旁王家也是神圣的,而现在在台上的波拿巴家族,必然也是神圣的,既然现在是波拿巴在统治法国,那么帝国的法律就是至高无上、不容违背的。 “您的经验,对我来说非常宝贵。”夏露轻轻点了点头,“虽然我有一腔热情,但是我毕竟只是初出茅庐,我仿佛身处迷雾当中,对周围的一切都模糊不清,而您可以给我许多指点,让我知道应该往何处走——” “您过奖了,小姐。”沙威连忙摇了摇头,“您聪慧过人,而我才智平庸,只是比您多了一点见闻而已,如果有什么能够帮到您的地方,我言无不尽。” “那么,您对如今巴黎的乱党组织,有什么情报呢?”夏露先是喝下了一口热气腾腾的可可,然后再从容地询问对方,“有什么特别危险的人物需要加以关注吗?” 听到了夏露的问题,沙威的表情重新变得僵硬冷峻起来。 这一下他又成为了法律和秩序那不容置疑的化身。 “倒是有一个特别危险的人物,我深信他一定已经成为了乱党分子的中坚……他也是我二十年的仇敌了,我一直都在试图抓捕他。” “什么人这么厉害?”夏露顿时就来了兴趣。 沙威放下了手中的食物,然后用餐巾擦了擦嘴唇,他也借此整理好了思绪。 “这话说来就长了……”他的眼睛里迸射出了百味杂陈的视线,然后开始娓娓道来。 “这个人名叫冉阿让,但说穿了这也就是个诨名而已,他从小失去了父母,和姐姐相依为命,在法维洛勒做修树枝的工人。 他的姐姐是个寡妇,却有七个年幼的孩子,所以他在年轻时拼命打工干活,挣钱养活这几个外甥子女。 他有个超常之处,那就是他的力气很大,抵得上好几个人,但即使如此他也难以养活这些孩子们;于是在1795年他铤而走险,跑到了一家面包店偷窃了面包,因而被判了五年苦役。” “就因为偷了几块面包,他就被判了五年苦役?”夏露大感惊讶,忍不住再问了一次。 毕竟,在枫丹白露那蓝天绿水、珠光宝气、宛如仙境一般的世界里,是绝不可能有这种怪事发生的。 呵,再怎么伶牙俐齿,终究只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大小姐啊……看到夏露如此“大惊小怪”,沙威禁不住在心里冷笑。 当然,心里冷笑归冷笑,但他当然不敢对夏露表露出半分不敬,于是他仔细向解释了其中的缘由。“他被判罪是在1796年,那时候整个法国都处于剧烈动荡当中,饥荒、战乱、货币贬值,什么倒霉事都碰上了,社会极度动荡,甚至到处还有土匪,为了整顿社会秩序,国民议会和革命政府决心使用最强硬的手段,因此当时法律执行得格外严厉。” 说到这里,沙威轻轻摊了摊手,“这位冉阿让先生不止是偷窃,他犯了更严重的罪——他用工具破坏了店主的房屋、然后入室行窃,这都属于法律上的加重情节。至于他偷的东西价值多少反而在其次……比起当时那些被直接枪毙的盗匪来说,他仅仅被判五年苦役已经算是走运了。” 沙威的解释,具有一定的逻辑合理性,至少让夏露稍稍认同了他的观点。 乱世当用重典,在那个极度混乱的时期,法律必须比平常更加无情。 可是,即使如此,为了一块面包,真的就该被判五年苦役吗?一个人为了养活自己饥饿而且年幼的外甥子女,去偷窃面包,真的有这么不可原谅吗?真的就必须用苦役来偿还吗? 夏露又看了看此时餐桌上精致的甜点和馅饼,这些食物色香味俱全,而且大部分肯定吃不完只会被倒掉,一时间她深刻地感觉到了社会的讽刺。 社会的罪孽,似乎比这个冉阿让的罪孽更加深重。 “那后来呢?坐了五年牢之后,他又怎么成为了您一生之敌?”夏露勉强压住了心中的烦躁感,努力用平静的语气追问对方。 “首先我要纠正您一下,他不是坐了五年牢,而是十九年,因为每次服刑到了中途,他就要越狱,连续四次越狱失败,每次都给他追加了刑期,最后这个倒霉蛋服了足足四倍的刑期。”沙威一边说一边冷笑了起来,“他的所作所为,一方面足以体现出他的怙恶不悛,另一方面也可以看出他胆大妄为,蔑视一切法律和原则。” 夏露对此也有点无力吐槽。 毕竟她也无法想象,每次只剩下一两年刑期了,这个人为什么非要越狱给自己徒然增加了十四年刑期。 “坐了十九年牢之后,他终于出狱了,然而他的本性却没有因此改变,他跑到了一座名叫迪涅的小城,再次偷窃和抢劫,然后在被抓捕之前逃亡,接下来许多年,他杳然无踪……直到最后,我在一个名叫滨海蒙特勒伊的城市逮住了他——您猜怎么着?他这些年当中改名换姓,给自己换了个马德兰的姓氏,然后改进了当地制造业的生产工艺,因此发了家,成为了一个富有的工厂主,因为他在实业上的成就,他甚至在1821年左右得到了当时波旁内阁的表彰。 他还用他的钱到处施舍,换取名望,最终竟然成为了这个城市的市长,在市长的任上他政绩斐然,居然用更少的征税成本就让城市上缴了更多的税收,又一次得到了政府的表彰……嘿,真是一个了不起的恶棍!但即使如此,我最后还是逮住了他,揭穿了他的身份,让他无所遁形——” “如果他真的有这么厉害,那为什么还要揭穿他呢?”夏露冷不丁地问。“就让他继续当市长造福一方不好吗?” 这个问题,让沙威一下子有些愣住了。 “小姐,不管怎么样,他是个罪犯,罪犯不能当市长而是应该被绳之以法,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接着,他反问夏露。 “可是,别说市长了,朝廷里不也充斥着罪犯吗?”夏露有些对此不以为然,“您想想,当初亨利四世为了争夺王位,站在新教徒一边发动叛乱,让法国打了三十年的内战;而大孔代亲王,为了个人的权位,也对太后和路易十四发动了叛乱,甚至还勾结了西班牙人入侵法国,让国家生灵涂炭……这个冉阿让犯下的罪过,比得上亨利四世或者大孔代的万分之一那么多吗?那么,如果亨利四世和大孔代都能够得到世人的原谅,甚至得到世人的赞颂,那位冉阿让先生又为什么不行呢?” 夏露的质问,又一次让沙威愣住了。 他对法律的执着和尊崇,对权威的迷信,让他无法接受夏露的说法,但是他却又难以反驳。 “他出身卑贱,怎么能够和国王和亲王们相提并论……”最后,他只能小声辩驳。 “那么按您的意思,科西嘉小地主的儿子也没资格当法兰西的皇帝咯?”夏露笑嘻嘻地反问。 “我……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沙威立刻就慌了,他连忙摆手向夏露解释。 “哎呀,您别紧张,我只是开个玩笑罢了。”夏露噗嗤一声,笑出了声来。 三言两语之间,她就让沙威感到无言以对,而这也是她为自己树立“权威”的一种方式。 她已经看出来了,这个高级警探尽管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专业人才,但是他除此之外,几乎什么都不懂。 他是一条没有什么政治头脑、宛如一台发条机器一般的恶犬。 但是,他也正是夏露现在需要的恶犬。 “那么,那位冉阿让先生,后来又怎么样了呢?”夏露拿起一块甜点,轻轻地嚼碎了咽下,然后再继续追问沙威。 “虽然我逮住了他,但是他又跑了!”沙威咬牙切齿地说,“这十几年来,我一直都在追捕他,但是总是差了一步,不过有证据表明,他跑到了巴黎并且藏身其中,而且……他对社会有着非常严重的仇恨,他肯定参与了什么秘密组织,试图以暴乱来颠覆帝国政府。” “他的反社会倾向,不就是你们这些人造成的吗?人家好好地当着市长,政绩斐然,而你们把这样的人才逼得走上了绝路!” 夏露下了断言。“如果有机会的话,我倒想会会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