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埃德蒙·唐泰斯和梅尔塞苔丝长谈的时候,艾格隆带着特蕾莎一起在外面等候,并且吩咐任何人不允许去打搅他们。 他知道,在这个问题上,梅尔塞苔丝的话,会比他自己的话更加具有分量。 许久之后,书房的门被重新打开了,接着,埃德蒙在侍从的引领下,重新回到了艾格隆的面前。 艾格隆打量了一下自己这位宠臣现在的样子——眼下,他目光迷离,面色苍白,眼角边还有些红肿,仿佛经历了什么生离死别一样。 但即使如此,他也并没有显得失魂落魄,反倒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 “看上去,你要过来给我一个答案了,埃德蒙。”于是,艾格隆首先开口了,“那么,答案是什么呢?” “陛下……”埃德蒙深深地弯下腰来,以此来表示对艾格隆的尊重,“您为了我考虑得如此周全,并且还废了这么多心力,于情于理我都不能违背您的美意,所以,经过慎重考虑之后,我决定,接受诺瓦蒂埃侯爵的提议。” 他的声音很轻,但并没有多少犹豫,很显然刚才梅尔塞苔丝已经彻底说服了他。 “很好,埃德蒙,你果然没有令我失望。”艾格隆微笑了起来,声音也变得极为柔和,“我知道,这对你来说是一个艰难的抉择,但是我相信,你今后几十年的人生,都将为今天的决定而受益,瓦朗蒂娜小姐绝对配得上伯爵夫人的名号,甚至首相夫人——” 埃德蒙苦笑了起来,“我从没有一刻怀疑过瓦朗蒂娜小姐的优秀,但我怀疑自己能否照管好一个家庭……” “行了,别再说这话了!你类似的自贬以后我一句都不想再听!”艾格隆佯装恼怒,打断了埃德蒙的话,“都到了这个时候了还自卑什么?你已经是帝国的伯爵,我的重臣,未来的栋梁,你如果自卑的话那别人应该怎么活!还是说,你在怀疑我的眼光,你认为我重用的人配不上这一切?嗯?” “我绝没有这个意思……”埃德蒙连忙再度躬身认错,“陛下,抱歉,我只是还有点怀疑自己而已……” “事到如今你再怀疑也没有用了,你当初第一次拔剑杀人的时候,怀疑过自己吗?你替我在巴黎到处活动时,怀疑过自己吗?你肯定都怀疑过,但你都做了,而且做得很好。所以这一次也一样,埃德蒙·唐泰斯,你不需要去勉强自己扮演任何人,你本人就是一个令人敬佩的人,一个男子汉,所以你只需要做好你自己认为对的事情,你就自然可以成为一个好的丈夫、好的家长!这一点你必须相信我,因为我没有看错过人。” 艾格隆以斩钉截铁的话,彻底打消了埃德蒙最后的犹疑,接着,他又“恶狠狠”地瞪了自己的宠臣一眼,“该说的我已经说完了,现在,你就回你的家里去,然后等着我的消息吧,基督山伯爵大人。” 虽然艾格隆貌似恶声恶气,但埃德蒙心里却满是感动。 被陛下如此看重,并且被赐予如此多的恩惠,自己就算粉身碎骨也难以回报。 “是,陛下。”他向艾格隆行了礼,然后百味杂陈地离开了宫廷。 而在埃德蒙离开宫廷的同时,一位使者也乘坐马车从宫廷疾驰而出,将“基督山伯爵大人答应婚约提议”的消息,传递到了诺瓦蒂埃侯爵的住处。 当听到这个消息时,年迈的侯爵同样也是百味杂陈。 一方面,他高兴儿子的命终于保住了;但另一方面,他又感慨自己到老了终究还是没有战胜人性,违背了诺言。 但不管怎么说,既然陛下已经发了话,这也就意味着尘埃落地了。 而他现在,就要将最后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搞定——“说服”他的儿子。 在当天的夜里,诺瓦蒂埃侯爵就马不停蹄地赶到了自己儿子的家中。 听到父亲登门的消息,维尔福不得不中断了手中的事情,前来迎接父亲。 就在不久之前,他听凭父亲的吩咐结了第二次婚,但因为这是被迫娶的对象,所以他并没有多少新婚的喜悦,转头就和往常一样投入到了法律工作当中,平时也和新夫人不多来往;而新夫人也不在意这一点,作为一个不久之前丧偶的贵妇,她最在乎的是以“维尔福夫人”这个响当当的头衔继续混迹在上流社会当中,其他的都不重要。 所以两个人除了夫妻“义务”之外,平时都过着各自的生活,彼此基本互不打搅,倒也算是相安无事。 尽管心里一直都不服父亲,但每一次看到父亲不怒自威的样子,维尔福心里都有一些本能的畏惧。 “爸爸,您这么晚过来,是有什么事啊?” “我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通知你。”诺瓦蒂埃侯爵用一种不耐烦的语气对儿子说,“我已经为瓦朗蒂娜挑选了一位未婚夫,准备先缔结婚约,然后等她16岁之后就完婚。” 尽管父亲的语气云淡风轻,但是在维尔福检察官听来,却不啻为惊雷。 “啊!?”他张大了嘴,目瞪口呆地看着父亲,一时怀疑自己听错了,“您为瓦朗蒂娜说了亲事?” 侯爵轻轻点了点头,再一次确认。 “为什么啊!?”维尔福完全不知所措,“瓦朗蒂娜年纪还这么小,她就算要嫁人也不急在这一时吧?” 身为一位父亲,维尔福当然也为女儿考虑过日后择婿的问题,他也自忖过,以自己的家世地位,一定要为瓦朗蒂娜找个国内顶尖的青年才俊不可,不过瓦朗蒂娜现在年纪还小,所以他也没有放在心上,这时候父亲突然说他已经代替自己给瓦朗蒂娜决定了终身大事,这如何让他不惊? 更何况,这件事从头到尾父亲都没有跟自己商量过,哪有这样的道理? 之前逼着自己赶紧二婚,现在又早早想为瓦朗蒂娜定亲,父亲是老糊涂了!他更加坚定了这个判断。 天知道老糊涂的父亲,会把瓦朗蒂娜嫁给什么人?要是辱没家门还毁了她一生,那还了得? “爸爸,您别拿这种事开玩笑,瓦朗蒂娜的终身大事不是儿戏,您不能随意处置,我才是她的父亲!”在回过神来之后,他立刻对父亲抗议,“不管您想要把瓦朗蒂娜嫁给什么人,这都必须得到我的同意,所以我请您立刻收回成命,结束这一场荒唐的闹剧!” 面对儿子的硬气表现,诺瓦蒂埃侯爵却眼睛都不眨一下,只是淡然摊了摊手。 “你这么说也已经晚了,因为我已经征求了陛下的意见,而且得到了陛下的首肯,皇后陛下甚至表示自己可以亲自当主婚人……” 这下,维尔福再度被惊得目瞪口呆。 他没有想到,父亲为了造成“既成事实”,居然动用了自己“老臣”的脸面,说动了两位陛下。那既然两位陛下都发话了,自己又还有什么反抗的空间?还不是只能低头答应了? 不过他很快又转念一想,能够让两位陛下出面,那么父亲找的结亲对象应该肯定是一个很不错的人选,不然特蕾莎皇后也不会亲自站出来当什么主婚人,至少不会辱没家门了。 一想到这里,他的紧张心情反而稍稍平复了一些。 “居然连陛下都说动了,您还真是厉害,那么,那个幸运的小子到底是谁?您打算和谁家结亲啊?”于是他又问。 “这个人,就是基督山伯爵大人。”诺瓦蒂埃侯爵淡然回答。“他是陛下的宠臣,又是名门贵族之后,未来前途更是不可限量,把瓦朗蒂娜嫁给他想必不会辱没我们的家门。” “啊?!” 维尔福一声惊呼,打断了父亲的话。 接着,他顿时脸色涨红了起来。 “居然是他……!” 一直以来,他就暗暗怀疑,看上去道貌岸然的伯爵,暗地里却蓄养了爱米丽和欧仁妮母女,是不是有什么变态的炼铜倾向,而如今他更加确信自己的猜测了——居然想要和自己才十岁出头的女儿缔结什么婚约,他不是谁是? “是……是他提出的要求吗?您怎么……您怎么能答应这种事?您让我们一家的名声往哪儿放呢?人人都会嘲笑我们趋炎附势,居然想着把女儿嫁给比父亲小不了几岁的人!” “杰拉尔,难道你觉得自己现在还有什么好名声吗?”诺瓦蒂埃略带嘲笑地反问。 这个反问,顿时打消了维尔福的气势,让他瞬间涨红了脸。 确实,他苦心经营了二十年的刚正不阿的名声,在最近的风云变幻当中已经被消磨殆尽了,因为受制于陛下,他不得不听从陛下的吩咐,参与经办了一系列政治案件,替波拿巴家族去打击政敌们。 在这个过程当中,他被许多心怀不满的人讥笑为帝国的“恶犬”,而他自己也有苦说不出,根本无法去辩解。 现在既然名声都已经变成这样了,再把女儿嫁给基督山伯爵,又能够坏到哪儿去呢? 一想到这里,维尔福不禁心里隐隐作痛。 他很怨恨,很不甘,但是因为自己作茧自缚,却难以反抗,这种憋屈的感觉,足以逼疯任何人了。 他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最后他重新抬起头来,质问自己的父亲。 “爸爸,您不仅仅是一位父亲,也是一位爷爷啊,瓦朗蒂娜是您的嫡亲血脉,您可以不在乎我的感受,但您难道不能稍微怜悯一下自己的孙女儿吗?为什么要把这么年幼的她推出去定亲呢?难道您为了保住权位,就一定要使用这个筹码不可吗?难道我们除此之外就没有办法保住自己的家族地位了吗?” 从儿子那急切的劝告当中,诺瓦蒂埃侯爵倒也能够从中感受到几分他对女儿的爱,可见他也并非完全无情。 可是,都已经到这个时候了,再说这个那还有什么意义呢? 唉,也确实是摊牌的时候了。 于是,诺瓦蒂埃侯爵颓然叹了口气。 “你要理由?行吧,那么我再给你一个理由——你知道基督山伯爵的出身吗?” “他不是来自于意大利吗?”维尔福下意识地反问。 “不,那只是陛下为他编造的身世履历而已,实际上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法国人……”侯爵摇了摇头,然后一口气说了下去,“他的真名叫,埃德蒙·唐泰斯。” 这个名字,犹如梦魇当中的咒语,轻易地就击垮了原本就六神不定的维尔福。 他的双腿发软,然后一口气直接跪倒在了地上。 “上帝啊……上帝啊!他不是死了吗?” “很遗憾,他没死。”侯爵冷冷地回答,“也许一开始就没死,也许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总而言之,他不光没死,而且还以基督山伯爵的身份,活蹦乱跳地出现在了你的面前……怎么样,这下释然了吗,杰拉尔?” 确实释然了。 唐格拉尔银行破产,本人“卷款潜逃”不知所踪;费尔南在春风得意的时候突然暴死;而自己又被陛下轻易地掌握了当年的黑材料把柄……一件件巧合的事情,这下骤然被串联了起来,然后变得无比的清晰。 是啊,如此清晰如此简单,为什么我没去往这里想呢?为什么我一厢情愿地相信监狱的报告,认定那个家伙已经死了呢? 为什么? 但无论问自己多少次,维尔福还是得不出答案。 或者说,答案根本已经不重要了。 现在他不得不面对自己所作所为造成的后果。 “其实,我早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并且知道了他复仇的念想。”正当维尔福还在沉思的时候,侯爵继续说了下去,“他想要你的命,当然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你,他失去了未婚妻,失去了自由,在黑牢里呆了十几年……如果是任何一个旁人的话,我都会为他夺走仇敌的性命而鼓掌,可偏偏是你,是我的儿子。杰拉尔,我们之间争吵咒骂了几十年,但即使如此,你也是我的儿子,我唯一的孩子,所以,我想要留下你的性命,哪怕付出巨大的代价也在所不惜,而瓦朗蒂娜就是代价之一,你明白了吗?” 父亲的话,犹如浮光掠影,让维尔福听得不太真切,此时的他已经精神恍惚,眼神迷离。 “这就是报应吗?”他喃喃自语。 “起来!”侯爵终于看不过眼了,他一把将儿子从地上拉了起来,“你永远得不到我的认可,但至少有一天也好,你得像个男子汉一样面对我,面对你自己!现在,就是这个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