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样子两位确实认识,那你们不妨叙叙旧吧……” 夏奈尔的提议,维尔福检察官在经过了片刻的犹豫之后,最终还是答应了。 当然,虽说两个人在十年前曾经有私情,但那一段露水姻缘事到如今早已经是过眼云烟了,如今维尔福没有一点“再续前缘”的想法——客观来说,爱米丽头上至今还顶着“唐格拉尔夫人”的头衔,和她接近只会给自己带来麻烦而已。 不过,即使如此,维尔福也想要打听打听一下,为什么爱米丽会出现在这里(或者说有资格出现在这里),在这个陌生的环境里,他希望能够给自己多收集一点情报。 打定主意之后,他抬起头来,向着爱米丽做了一个手势,而爱米丽也在犹豫片刻之后点了点头。 于是两个人走到了一个喷泉旁边,而夏奈尔则退到一边等候,以免打搅两个人叙旧。 两个人在面对面地注视之后,彼此都有一些“物是人非”的感慨。 虽说他们曾经有旧情,甚至还生下过一个私生子,但是那已经是久远的过去了,他们都在各自的人生路上走了很远,而且彼此之间不再有交集。 “爱米丽,你怎么会在这里?”在沉默了片刻之后,维尔福首先发问。 “这也是我想要问的,您怎么会来到了这里,维尔福检察官?”爱米丽没有正面回答问题,反而反问。 她没有用过去用过的杰拉尔这个称呼,而是“维尔福检察官”这个官方称呼,显然是刻意在保持两个人之间的距离,维尔福立刻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 “我应该怎么称呼您呢?唐格拉尔夫人吗?”他半是嘲讽的问。 这个称呼,立刻让爱米丽原本美丽的面孔抽搐扭曲了一下。 对此刻的爱米丽来说,她的人生目标已经是傍上基督山伯爵这棵大树,在宫廷当中立足,而“唐格拉尔夫人”这个头衔正是她想要尽快摆脱的梦魇。 这个称呼,不仅仅代表她不堪回首的黑历史,也代表她现在地位岌岌可危的证明,只要她还有一天是唐格拉尔夫人,她就注定被这里的人们暗地里讥笑,也随时可能被人抛弃。 正因为如此,这个称呼已经成为了她的逆鳞,维尔福的嘲讽,立刻在她心中激起了愤怒和厌憎。 在恼恨当中,她又看了看维尔福,这个她曾经的情人,此时他铁青色的脸,还有深藏在眼睛后那严厉而又狡诈的眼神,都已经无法在她心中激起半点涟漪,把他和埃德蒙一比,那简直是天壤之别。 “就叫我女士吧,阁下。”爱米丽忍着气,冷冷地回答。 “好吧,女士。”维尔福耸了耸肩,然后他主动坦白了自己的来意,“我受到了陛下的邀请,来到这里办理一项案件,具体的案情请恕我无法透露,不过请放心,我绝对无心给您招惹任何麻烦。” 听到维尔福的解释之后,爱米丽的脸色总算缓和了一些,接着她没好气地回答,“在巴黎陷入混乱之后,我应一位朋友的邀请,来到这里避难。” 尽管爱米丽的话不尽不实,但是以维尔福的敏锐,很快就猜测到了大部分的真相。 看来,在唐格拉尔出逃之后,爱米丽给自己找了一个新的“保护人”,然后在他的庇护之下,居然得以进入到了枫丹白露。 从常理来说,这位保护人应该是波拿巴家族的追随者,而且地位很高。 地位很高,就意味着有结交的价值。 “这位了不起的朋友到底是何许人也?”于是他问。 爱米丽皱了皱眉头,没有回答。 对爱米丽来说,维尔福只是过去的一段罗曼史而已,而基督山伯爵可是她未来一切的保障,她可不敢让伯爵知道她过去的那些事。 “放心吧,爱米丽,我问这个问题只是好奇而已——”因为察觉到了爱米丽的顾虑,所以维尔福为自己解释了,“对于我们过去的那些事,我比您更希望把它们埋葬在时间的泥尘当中。” 爱米丽一想也是,维尔福检察官一辈子道貌岸然,努力维护着自己的人设,一旦让别人知道他当初背着妻子偷情甚至还曾经生下过私生子,那只会让他自己灰头土脸,他和自己一样要保守秘密。 “那位朋友是基督山伯爵,他是陛下的宠臣,地位很高。”于是,她给出了一个简短的回答。 “基督山伯爵……倒是挺古怪的称号。”维尔福记住了这个头衔,此时的他,当然不知道这个头衔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他也知道,爱米丽不想跟他过多解释更多有关于新情人的事情,所以也没有再过多追问,“有这样的保护者,算是您走运了。” “是啊,您一定没想到吧,我居然还能从谷底里爬起来。”爱米丽脸上露出了嘲讽的笑容,“在我落难之后,您甚至没有费心打听过我过得怎样……您把我当成了瘟神,避之唯恐不及。” 维尔福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尴尬。 虽说爱米丽和他的事情确实早就已经过去了,但在听说唐格拉尔卷款潜逃之后,他确实无动无衷,更没想过要去伸出援手——对他来说,自己和她越少扯上关系越好。 正当他打算给自己找点借口的时候,爱米丽又不耐烦地摆了摆手,然后以冰冷而且骄傲的眼神看着检察官,“不必假惺惺安慰我了,我知道我们本来就已经是不相干的人,所以从来都没有责备过您对我见死不救,但有一点我要跟您说清楚——既然您和我之间没有任何关系,那您也不要指望从我这里得到任何好意,更别想着我们所谓的旧情。在我最困苦的时候,伯爵对我伸出援手,让我从流落街头的命运当中解脱出来,给了我新的人生,为了回报这份恩情,我今后将会一直常伴在他的身边,尽我所能地照顾他,我已经把所有不相干的事情都忘记了,我希望您也忘掉!” 对爱米丽和自己划清界限的想法,维尔福并不意外——毕竟现在自己给不了她任何东西,她有自己的恩主。 维尔福意外的是,那个轻佻、浮华的爱米丽,居然能够做出这么忠贞的样子,即使是老于世故的检察官,此刻也不免有些惊叹——女人啊,你们真是天生的演员! “当然,我会忘掉的。”他耸了耸肩,然后答应了下来,“不过,既然您打心眼里希望同我划清界限,那您为何又跑过来和我对话呢?” 在他看来,爱米丽刚才完全可以远远跑开,不搭理自己,这样明确地划清界限,自己当然也不会自讨没趣。 所以,她这么做,一定是有着她的用意。 “您是有什么事情希望我帮忙吗?”接着,他又试探着询问。 “是的,和您这样的聪明人讲话就是方便。”爱米丽轻轻点了点头,“我有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希望您能够帮我——我再也不想当唐格拉尔夫人了,您能尽快帮我去掉这个该死的头衔吗?” 维尔福瞬间就明白了。 也对,“唐格拉尔夫人”对爱米丽来说,现在就是可怕的负资产,她无时无刻不想要尽快抛掉,这样进可另攀高枝,再差再差,退也可以挽回自己的名声,也不用再去担心唐格拉尔留下的庞大债务。 然而,即使她这么渴盼,现实也不是这么容易的。 在这个天主教占据意识形态绝对地位的年代,贵族们离婚是难以想象的,哪怕多年分居感情完全破裂却还维持着名义婚姻的大有人在。 唐格拉尔虽然跑了,但是只要他没有被确认死亡,对爱米丽来说,她就要长期继续顶着这个耻辱性的称号。 不过,难归难,但对维尔福检察官这种法律老手来说,却也不是没有解决的办法。 比如可以寻找当初结婚手续和文书上的问题,宣告婚姻无效;比如可以找到甚至编造出唐格拉尔违反婚姻财产契约的证据,解除婚姻;甚至还可以伪造一份死亡文书,让爱米丽恢复自由身——反正已经卷款逃亡到不知道哪儿的唐格拉尔,这辈子肯定也不敢回到法国了。 一旦摸清楚了情况,又站在对方有求于自己的优越地位,维尔福也就恢复了往日的从容。 “您是希望我动用法律手段,为您解除婚姻,恢复您的自由吗?”维尔福轻声问。 “对。”爱米丽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可是您刚刚已经跟我说过,我们已经毫无任何牵扯了……我没有任何必要为您去冒这种法律风险。”维尔福指出了事实。 “我确实不需要您因为过去的交情而帮助我。”爱米丽冷笑了起来,然后把声音也放低了,“我只是想要与您来一场公平交易而已,您帮我一个忙,我也帮您的忙,这样我们就不必欠彼此的情了,您看如何?” 维尔福沉默了片刻,心里在快速权衡着。“可是您现在又能帮助我什么呢?” “我现在确实帮不了您什么,但如果我未来在这里站稳了脚跟,得到了两位陛下的欢心,那我就可以帮您的忙了……”爱米丽信心满满地回答。 “您现在就要我帮忙,然后却用不确定的未来来许诺我,这并不对等——”维尔福摇了摇头,显然不喜欢爱米丽的条件。 “那您想要什么?”爱米丽眼中闪过一丝怒色。 “要不这样吧,您想办法让我认识那位基督山伯爵并且和他攀上交情,那我们就算两清了。”维尔福提议。 爱米丽犹豫了一下,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答应。 “放心吧,我绝不想要打搅你现在的生活,更不想让你我过去的事情暴露出来——那样的话我同样也会前途尽毁。”维尔福安慰了她,“对我来说,既然我接下来可能注定要为罗马王效劳,那我多认识几个他的宠臣总是好事。 “话说回来,您不是一个保王党吗?怎么有兴趣来为我们的陛下查案了?”爱米丽追问。 “那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现在时势已经变了,随着国王陛下的退场,我原先的关系网已经失去了大部分价值,为了保住我的地位,我必须重建一个——政治立场对我来说只是一件外套而已,既然气候变了,我就应该换一件。” “我还以为您从来不在意什么关系网呢?当年您可是出了名的铁面人。”爱米丽疑惑尽去,然后嘲讽地笑了起来。 “哼,您真的认为,单纯靠着坚守法律就能当好巴黎的检察官吗?”维尔福的笑容里充满了自嘲和无奈。“您可以嘲笑我,但我已经尽我所能地去维护法律尊严了,就我在身边的所见所闻,就算我倒台了,接替我的人恐怕比我还更加不堪……” 爱米丽对维尔福的自夸和辩解一点兴趣都没有,她也不在乎什么法律尊严,对她来说,只要能够尽快为她解除这段噩梦般的婚姻就足够了,哪怕为此付出一些代价也在所不惜——再说了,维尔福检察官的交易条件并不苛刻。 “好,我会找机会让你们两个攀上交情的,但是你千万不能拆我的台……无论过去有什么,我们最好都将它遗忘掉,等我们完成这笔交易之后,我们两个就概不相欠,以后也不需要再有任何交集了!”爱米丽叮嘱对方。 “当然如此。您放心吧,我绝对无意破坏您未来的幸福。”维尔福微微躬了躬身,“恰恰相反,我祝福您一扫阴霾,在这里走上您人生新的巅峰。” 检察官的恭维,让爱米丽心情更加放松了下来。 只要与唐格拉尔的婚姻关系被解除,自己最大的弱点和顾虑就没有了,今后就可以更加努力地去追逐自己新的人生。 在完成了自己最关心的事情之后,她也无心再和维尔福继续说下去了。 她现在不想再招惹任何闲言碎语,更不想因为维尔福而影响到自己和伯爵的关系。 “好了,已经和您说了够久,我是时候回去了……”她一边说,一边冷静地向维尔福行告别礼,“我祝您一切顺利。” “我回巴黎之后就给您办妥这件事——不过到时候怎么通知您?”维尔福反问。 “到时候我会有办法知道的。”爱米丽留下一句话,然后转身毫无留恋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