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深秋的寒风当中,奥地利驻土耳其大使弗里德里希-冯-根茨,正和往常一样,吃完早餐之后在使馆的小花园当中散步,以便清醒自己的头脑。 这段时间,对他来说,是萧瑟而又动荡的日子。 如同梅特涅首相所预料的那样,俄罗斯帝国真的发动了进军。 就宗教意义上来说,他应该感到高兴,因为这将是基督徒又一次膺惩残暴野蛮的异教徒,可是作为一个奥地利帝国外交官,他不得不和首相一样,为欧洲均势平衡的动荡而感到忧心忡忡。 当然,这些忧虑目前尚不足以让他恐惧,他毕竟是经历过之前那些最可怕、最血腥事件的见证者,现在巴尔干的小场面比起当年来不值得一提。 他被派到伊斯坦布尔来,就是为了解决这些烦人的糟心事。 作为梅特涅首相的心腹兼好友,他在欧洲外交界当中早已经享有了一定的声誉,而在奉首相之命来到了伊斯坦布尔之后,他也理所当然地得到了奥斯曼帝国高层的礼遇。 眼下,焦头烂额的苏丹及其大臣们对目前败坏的局面已经是束手无策焦头烂额,希腊独立战争的烽火连续几年都未曾熄灭反而死灰复燃不说,俄罗斯帝国也趁机掺和了一脚,向着帝国的心脏发动了进军。 此时的奥斯曼帝国,正处于一个新的低谷期当中,内政腐败,军事孱弱,财政也濒临枯竭,光是镇压希腊起义军就已经耗尽了他们的财力和物力,又哪里有能力抵抗本来就打不过的俄罗斯? 显而易见,如果仅仅单靠奥斯曼帝国本身的话,他们无论如何都是抵挡不住沙皇的大军的。 在慌乱当中,马哈茂德二世苏丹撤换了他办事不力的大维齐尔穆罕默德-赛利姆帕夏,转而任命他的宠臣伊泽特-穆罕默德帕夏接任,但是刚刚上任的大维齐尔又能改变什么呢?他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俄罗斯人的大军一路向着伊斯坦布尔进发,一筹莫展。 既然单靠自己已经无望,伊泽特-穆罕默德帕夏只能将视线投向了欧洲列强们,他拼命游说欧洲大国的大使们,指出如果奥斯曼帝国如果全面崩溃,那就意味着伊斯坦布尔将会落入到俄罗斯人之手,而那也就将意味着其他国家未来也会步自己的后尘,沦为贪得无厌的俄罗斯人的牺牲品。 不得不说大维齐尔抓住了要害,也理顺了问题的实质——在俄罗斯的步步紧逼之下,土耳其的存亡已经不再只是它自己一家的问题了,而关乎所有欧洲列强的利益,没有人愿意看到俄罗斯帝国的舰队可以任意进出地中海,也没有人愿意它的血盆大口又吞下一片欧洲的土地。 正因为不愿意看到这种局面发生,所以弗里德里希-冯-根茨大使只能去想办法阻止。 他的主要注意力并没有放在苏丹马哈茂德二世和他的大维齐尔身上,在他眼里,眼下如同风中残烛一样的土耳其,并不值得他浪费多少精力。 但是,无论如何,土耳其终究还是一个已经统治了君士坦丁堡和小亚细亚数百年的古老帝国,哪怕现状再怎么破烂也总归还是有点底蕴,值得利用起来,所以他也把自己心中的轻蔑压在了心底里,以表面上的礼貌态度,来给苏丹君臣打气,鼓励他们支撑危局。 这位经验丰富老练的外交官,十几年前曾经辅佐梅特涅成功举办了维也纳会议,帮助首相阁下划定了欧洲现行秩序的格局,早已经洞悉了列强之间外交折冲的所有微妙之处,现在玩弄外交手腕来劝说——或者说哄骗——苏丹君臣,自然也是轻轻松松。 按照梅特涅首相的意志,他给苏丹君臣提了两点建议——。” “这只是我应该做的。”冯-迈尔霍芬谦逊地回答,同样掩饰住了自己的狂喜。 “你这次除了面见莱希施泰特公爵之外,还见到了那些希腊人的领袖们,你对他们有何看法?”冯-根茨大使又问。 “他们普遍对莱希施泰特公爵非常感激,并且认为希腊独立离不开欧洲列强的支持……”冯-迈尔霍芬小声回答,“所以他们急切地期待欧洲列强向土耳其人施压,让土耳其让步,退出他们的领土,允许他们独立。” “那他们对俄国人怎么看?”大使问出了关键问题。 冯-迈尔霍芬犹豫了一下,然后据实以告。 “就宗教感情而言,他们倾向于俄国人,毕竟两边都是正教徒。不过这种宗教情感并不会高于国家情感,许多人认为西欧更加值得依靠,并且可以从中得到更多文化和科学成果。总的来说,随着俄国人的进军,希腊人的亲俄情绪必然会随之高涨,但只要我们和其他列强适时表露立场,那么也没有多少人会愿意为了沙皇效命。” 冯-根茨大使轻轻点了点头,仿佛在思考着什么。 很明显,俄罗斯帝国的进军,必然会客观上有利于希腊独立,然后就必然会激起希腊人感情上的亲俄浪潮;所以,为了压制这股浪潮,奥地利和英国应该尽早表态支持希腊独立,同时让自己的盟友在内部肃清这些支持俄国人的势力。 “好了,那么你接下来把自己这一趟出行的所见所闻,都写成报告吧,一份给我,一份誊抄给维也纳——” “好的。”冯-迈尔霍芬立即点头领命。 按理说来,他这时候应该知趣地告退,回去休息了,可是他却没有立刻离开。 “怎么,还有什么事情需要报告吗?”于是,大使又问。 “莱希施泰特公爵派了一位使者伪装成我的仆人,跟随我一起过来了。”冯-迈尔霍芬小心翼翼地禀告上司,“一方面,他是为了同您协调彼此的立场;另一方面,他需要执行一项重要的秘密任务,也需要得到您的帮助。” “他想要我做什么?”冯-根茨大使微微皱眉,然后疑惑地问。 于是,冯-迈尔霍芬马上将艾格隆的“找到并买下海黛,然后将她带到自己身边,封为约阿尼纳女大公,并且作为傀儡旗号进军约阿尼纳”的计划,原原本本地讲述给了大使听。 “还有这一手……?”冯-根茨大使听得啧啧称奇,然后不禁感叹,“莱希施泰特公爵……果然不愧是梅特涅的学生。” 这个计划看上去平常,但能够想出这样一个计划,本身已经证明了那个少年人的情报收集能力和决断能力——至少现在自己就不知道还有个帕夏遗孤作为奴隶留在苏丹宫廷内。 如此聪明而又敏锐,难怪年纪轻轻就能成大器。 当年公爵还在美泉宫的时候,他就已经见过那个少年人几面了,那时候他虽然觉得公爵头脑聪明,但还不太明白为什么梅特涅会如此看重他,而这一年来发生的一桩桩事,都向他提供了证明。 假如他留在奥地利,然后按照皇帝和梅特涅首相的心意娶了特蕾莎公主,被皇室所接纳,也许未来二十年以后就是他接替梅特涅首相来主持大局了吧…… 只可惜,命运终究还是如此玄妙莫测……大使心里暗暗唏嘘。 人各有志,多说无益。 大使很快发现下属正在好奇地打量着自己,于是他重新让自己的表情回复成了惯常的冷漠和严肃。 “这个要求虽然有点出格,但并没有超出我们的忍受范围。考虑到莱希施泰特公爵已经因为我们而放弃去谋求希腊王位,我认为我们可以答应他的这个要求,毕竟土耳其人既然注定要丢掉希腊,那么多丢掉一个约阿尼纳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也是这么想的。”冯-迈尔霍芬连忙附和。 “那个使者叫什么名字?”大使再问。 “他的真名我并不知道,不过他有一个贵族头衔——基督山伯爵……”冯-迈尔霍芬回答。 大使微微皱了皱眉头。 他几十年的外交生涯当中,从没有听到过这个头衔。 看来并非世袭贵族,应该只是公爵在他自己那个草台班子里封的吧。 不过对大使来说这无所谓,当年拿破仑封了那么多亲王公爵,他和梅特涅还不是一样谦逊地和他们谈笑风生,对古板傲慢的宫廷来说,把一个没有血统的贵族当成世袭贵族来看待,有失体统,但是对一个外交官来说,这根本不是什么难事。 “好了,让他过来见我吧。”大使下令。 冯-迈尔霍芬马上知趣地退了出去。 很快,门重新打开了,接着,一个身材健壮高大、三十岁左右的青年人走了进来。 他身上穿着仆人的服装,可是即使如此也无法掩盖那种器宇轩昂;他的面孔严肃,留着细密的胡须,步伐有力,看上去精力充沛,似乎随时能够暴起发难。 大使能够感受到,对面这个家伙身上有一股杀气,应该是亲手杀过不少人。 与其说他是一位贵族,倒不如说更像是一个江洋大盗。 可是如今这个年代,不就是江洋大盗当贵族的年代吗? 进门之后,埃德蒙-唐泰斯走到了大使面前,然后躬身向对方行礼致敬。“冯-根茨大使,很高兴见到您。” 大使也站起身来,以温和友善的笑容看着对方,然后主动伸出了他的右手。 就是这只右手,曾经草拟了数个决定欧洲国家命运的条约,拥有着令人胆寒的分量。 而基督山伯爵,毫不畏惧、但彬彬有礼地握住了。 玄妙莫测的命运,让这个不久之前还在地牢淤泥里翻滚的囚犯,突然之间登上了大雅之堂,和欧洲外交界的这位巨擘握上了手。 这一切,岂不是那个少年人造成的奇迹! “伯爵先生,很高兴见到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