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九 裴令之一直哭了很久。 他从没这么大哭过,紧紧抓着唐今的衣衫,哭得毫无形象,哭得像是一个失去了所有,唯余恐惧与无助的稚童。 唐今抱着他,慢慢也坐到了地上,她就那样静静听着裴令之的哭声,安静,沉默。 散落地面的一张张画纸还围绕着他们,就像是那牵系着他们之间,从不该有,一旦缠上就无法再斩断的孽缘。 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呢。 被那般对待,在她手里落得那样的结局,却还不肯放手。 唐今有时真不明白。 耳边的声音渐渐低了,她垂下眸子,看向怀里的人。 哭得太久,或许是已经哭累了,或许是那嗓子都已经哭哑了,声音低了,他苍白的唇也变得干燥。 此刻他靠在她怀里,眼尾还不断流出泪水,可全身却只剩下了那几根还紧紧抓着她衣衫的手指,还残留些力气。 那双墨黑的狐眼里,好似已经寻不见任何一丝生气了。 一行泪水又慢慢从眼眶中滑出,划过脸颊,像是在他脸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裂痕。 可这样深的裂痕,早已遍布他全身。 每一道,每一道,都在提醒他,驱赶他,让他早些远离她,可他每每随便将那裂痕填补,装作一副完好的模样,便又匆匆朝她追去。 明知无法到达,却始终不肯舍弃。 也许。 也许。 死在那一杯毒酒之下,才是他应得的结局。 干燥的唇又缓慢启合,他垂着那一双无望的眸子,嘶哑嗓音,“唐今……你要杀我,就快些……不然,我又会缠着你的……” 今日她不杀他,明日,他又会缠上她的…… 他就是这般惹人生厌…… 就是这般毫无尊严,不知疼痛,自甘下贱…… 只是…… 今日。 今日,他好像有些累了。 他好像有些,想休息了。 他要休息一会…… 或许,她再杀他一次,让他再到那冰冷冷的地底下去独自待上一段时日…… 若还能再活过来,他就又会有力气接着缠她了…… 鼻尖酸涩早已快要麻木,豆大一颗泪无声擦过裴令之的脸颊,重重砸在唐今的手背之上。 唐今眼睫颤了颤。 或许是那一颗泪水太过沉重。 砸落时,又砸得太狠。 溅开泪水的手背之上,竟传来了细细密密的疼。 唐今唇动了动,唤他:“裴令之……” 喉中好似有些干涩,她尝试着唤他,唤他的名字,又唤他“灵芝”,唤他好多好多遍。 可不知为何,他却只是怔怔地,呆呆地,失魂地望着空气中的某一点。 即便唐今捧起他的脸颊,为他擦去脸上的泪,在他唇上或轻或重地吻。 可除去湿红眼尾又滑出过一行泪,他都始终再没有了任何反应。 那双墨色的眸中蒙上了一层黯淡灰影,不是很重,却蒙去了他所有的生念。 情况有些不对。 唐今不由皱起了眉,手上也多了几分力,她托起了裴令之的脸颊,开始不断唤他,与他解释:“灵芝,灵芝?我不厌你的,也不打算杀你,方才只是——” 唐今忽而加重了语气,“裴令之?” 像是疲惫得厉害,再也承受不住任何一丝力气,鸦黑长睫低低掩落,逐渐遮住了那双黯然无神的眸子。 抓在唐今衣前的手指也开始一根接着一根地松开。 唐今一把抓住了裴令之就要无力垂落的手指,又在他耳边重重唤了几声,甚至给他输了些生气—— 可生气能保住他的命脉,却无法阻止那双本就黯淡的眸子一点一点沉寂下去。 【主人……】030似乎想要提醒她什么。 可即便不用030说,唐今也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人类实在是一种过于脆弱的生物。 他们甚至会因为一些过于浓烈的情感,就导致大脑受伤。 但是不行。 不行…… 唐今闭了下眼,用力抱住裴令之,萤绿光芒自指尖涌出,源源不断注入裴令之的体内,将他那已然开始沉向黑暗的意识拉回。 她在他耳边说:“裴令之,裴令之,我不厌你,我爱你,我亦心悦你……裴令之,裴令之——” “爱”这样的字眼,似乎让那双黯淡的狐眼轻微颤了颤。 但这一次。 他没有再像从前一样,被她随意抛出来的几句敷衍谎言所哄好了。 又或者说…… 他已经没有力气再去假装不知道她的谎言,再接着,去骗自己了。 意识像是坠入了幽暗不见光的湖底,知道耳边有她的声音,可那些声音却模糊不清,离他越来越远。 他听不见。 也无力再听。 那双眸子终究垂落,再照不出唐今的身影。 …… 十月初五,新皇登基大典后的第三日,秦慧宁已经携前世今生都未曾背叛过自己的几个心腹,远远离开了京城。 中间路过某个城镇之时,秦慧宁下车,去某间大宅子里走了一趟。 等到她再出来,让人启程出发之时,她所坐的马车后方,已经又多出来了一辆马车。 只是与寻常的马车不同, 那辆马车的周围遍布链锁,连车窗都被封死,只留出几个小孔用来换气。 这与其说是马车,还不如说是囚笼。 而跟在马车周围,一同跟上秦慧宁车队的,还有十来个沉默寡言,一身冷肃之色,一看就不是简单侍从的刀客。 身边的婢女有些害怕那些人,但秦慧宁却没怎么在意。 夜间,马车暂停在郊外树林中休息,秦慧宁让那些刀客暂时解开马车周围的链锁,进了马车里头。 但过了一会,等她再从车里出来的时候,她却不由得止在了原地。 只见马车周围的空地上,不知何时已经围满了人,她的那些个心腹侍女侍卫们,此刻都倒在地上,昏迷失去了意识。 而那守在马车周围一身肃杀的刀客们,竟也俯首跪地,似乎对来人非常尊敬。 秦慧宁关上身后的马车门,脸色一时间也有些难看。 她望着前方那辆陌生的马车,声音冷冷:“裴令之,你现在是想撕毁与我的盟约?” 前方那辆陌生的马车安静了一会,半晌,一只手撩开车帘,从内也走出来了一道身影。 夜色昏暗,周围只有少数士兵拿着火把,所以一开始秦慧宁也并没有认出来人。 可当那道身影逐渐走近,走到火光之下,秦慧宁却不由得睁大了眼睛:“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