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听见她的笑,裴令之羞耻得厉害。 虽然还撑着一国太子的脸面没有恼得直接钻进被子里去,但他这会也是坚持着,不肯回头面对唐今了。 要她看见自己现在的样子…… 裴令之想想就又觉得面上发痒,想要挖洞给自己埋进去了。 要是往常,唐今其实不介意再逗逗他。 但是今日…… 他毕竟还伤着,气了恼了这扭来扭去的,再把伤口撕裂就不好了。 恰好,外头也隐约传来了一道悠远钟声,这充满事端的长夜总算要过去了。 唐今替裴令之盖好被子,坐回一旁的椅子上看了他一会,也撑着脸颊闭上了眼睛。 盛夏时节盖着被子其实有些炎热,但裴令之还伤着,正是不能着凉的时候。 所以即便身上的被子有点不舒服,裴令之也还是没有扯开。 他安静躺了一会,也总算将脸上的热意压了下去,而这会他才反应过来,已经许久没有听到唐今的动静。 虽然也没听见有人离开的声音——但她走路一向没什么声音,跟飘着走一样。 想到这里,裴令之心里一乱,就又匆匆回过了头。 好在。 人还没走。 看着那坐在椅子上假寐着的唐今,将她那张脸盯了一会,裴令之也不由得想起了一些事。 他当然…… 也喜欢她的脸。 当然。 他又不跟她一样,只喜欢她的脸。 八年前,他为了报复裴泊之那天的嘴欠把她从裴泊之身边硬是要来的时候…… 他讨厌不过她那张脸了。 初见时那副跟在七弟后边笑笑笑讽刺他的模样讨厌。 相处了几天下来后,看谁都笑,唯独对他垮着个脸的模样他更讨厌! 不就比他大上一岁吗? 天天跟个小古板似的假正经什么? 还敢当着他的面和七弟来往? 不知道自己现在是谁的伴读吗? 他那时。 真是讨厌死她了。 他还偷偷在背地里骂她,臭小古板,臭小老头,臭假正经。 可惜,他身边没有一个可信的人,就是这些坏话他也只能在夜里,对着手里的软枕头说…… 后来,是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呢? 大概是因为那块糖糕吧? 他喜欢吃糖。 他喜欢吃蜜饯。 他喜欢吃甜食。 但是,七岁那年,年节的宫宴之上,明明是其他弟弟都能随意吃的东西,到他的手里,多贪上两块,便要被父皇当着一众嫔妃皇子们的面毫不留情地训斥。 说他这副小家子气的模样,根本就不配为太子。 那时。 几乎人人都看得出父皇有多想废了他。 可明明他的太子之位,是他一生下来父皇就亲封给他的。 是他资质实在太过愚钝,才让父皇如此失望吗? 那时他不明白,也没有能力反抗。 他只是想,既然吃糖会被训斥,那他不吃了便是。 后来,他也确实没再怎么吃过糖。 可唯独有一天——在母后忌日的那一天,他忍不住想吃一点糖。 宫里都说,母后是因为生了他,亏了气血,才会衰弱而亡。 年幼时的记忆太过模糊,他对母后的印象也只剩下了几幅画像。 可是。 看着那画像上陌生的面孔,他总忍不住想,如果,母后还活着,她是不是就会像六弟、七弟他们的母妃一样,温柔抚摸他的头顶,背过人群,偷偷将藏在帕子里的糖糕递给他吃? …… 那年母后的忌日,他又偷偷拿了糖糕躲在自己的寝殿里吃。 当然是他自己找来的糖糕。 没有人给。 可吃着那样的糖糕,他就好像也有母后护着,宠着了。 可是却偏偏被那个假正经的臭小古板给撞见了。 那个臭古板天天向着裴泊之,肯定又会去跟裴泊之他们说——为此,他熬红了眼,就天天盯着那臭古板的一举一动。 好在。 哼。 大概是被他的威胁吓到了,她并没有将这件事传出去。 那时候他还高兴了两天,觉得这个臭古板其实也还算识相,如果她肯弃暗投明的话,他也不是不可以接受她的衷心悔过…… 但是。 他很快又被她气到了。 她明明是他的伴读,可她居然又跑去陪他那个死七弟过诞辰! 他那个七弟说是什么今年不想在宫里过,要出宫去玩,父皇还同意了,然后,然后她就也跟着出宫了! 裴令之当时气得盘腿在自己的寝殿里又熬了一夜。 熬得眼睛通红,第二天早上她才回来。 他当然要过去堵她了,她搞清楚自己现在是谁的伴读——她都还住在他的地盘上呢,和别人出宫居然连一声招呼都不跟他打! 也就是他知道她去哪了……这宫里时常有人莫名其妙地不知道去哪了,等再找到,多半都已经臭了。 虽然她本来就是个臭古板,臭混蛋,但真臭了…… 他这个太子还当不当了? 他那时把她堵着,说了好久,她就那么一直面无表情地看着,看着他说得嘴皮子都干了,然后,毫无情绪起伏地“哦”了一声。 “下次再出宫,草民会提前告知太子的。” 然后她就甩头进屋关上了门。 ……混蛋! 他就该让她臭了! 臭了也是她活该! 她这个臭古板臭冰块臭假正经! 大冬天的,裴令之穿着一身单薄的寝衣站在她门外,气得年纪轻轻就血压飙升。 但他也拿她没办法,站了一会还冷,只能白着脸红着眼睛跑回寝殿去骂她没眼光,混蛋,被猪油糊了心。 ……他到底有哪点比不上七弟了? 心里这么想。 可实际上,裴令之也清楚,他就是样样都比不过七弟。 太后不喜他,父皇不喜他,宫人们背地都说他迟早被废…… 她看好七弟,只对七弟笑,只陪七弟玩,只记得昨天是七弟的诞辰…… 不都是理所应当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