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六 “平身。” 从高处传来的声音压得低沉,但已然没有了刚刚与薛忱对话时的那般冰冷。 唐今缓缓从地上起身。 她其实并不是一个人进来的,在她的身后还跟有两名禁军,负责帮她拿着那一样样的罪证。 殿中朝她投来的目光情绪各异,其中最明显的不过三道,上座一道,左右两边属于薛忱和孔弥远的各一道。 薛忱已经站回了武官队列之中,位置虽然刚好与她平行,但这金殿太大,仍与她相隔了一段距离。 孔弥远也相差不多,内含的情绪大多是担忧。 而上首的那道目光,则是隔得最远,也最为难以分辨的。 或许此时在这座大殿里,有许多人期盼着,或是估计着,她会和薛忱一般,将对皇室的怨气摆在明面之上,与皇帝针锋相对,但事实是—— 她并没有。 唐今只是拿过了第一份证据,一字一句,声音平静而宏朗得足够殿中每一个人都清晰地听见: “此乃刑部仵作证词,可证明唐珩尸首之上存在两道勒痕。其中一道是从前往后环颈一周,以强力将人勒毙。后一道勒痕末尾八字不交,与上吊之死相同。” 唐今将那份供词递给了走到自己面前来的大太监。 太监躬身拿过,转而呈给了皇帝。 唐今没有说那两道勒痕的先后顺序,似乎是无法判断,但在场的只要不是个傻子,便能想到究竟是谁先谁后了。 谁会闲得没事再拿着绳子去勒一个已死之人呢? 唐珩之死,死得冤枉,更死得凄惨。 以此话题开始,即便站在那里的唐今未曾以激动的语气,锋利的言语去指责皇帝,但她站的位置,却已经在皇帝之上。 接下来不管她要说什么,皇帝都没有资格发怒了。 空旷的金殿里,不管是皇帝还是臣子,都缄口不语,唯一不曾静默下来过的,唯有那道清冷宏正的嗓音。 “此乃刑部侍郎供词,经其供述,其受前任刑部尚书冯通指使,未等仵作勘验便将唐珩尸体收棺入殓,以掩盖其真正死因。” “此乃武州刺史冯通供词、在其家中搜出的与西北王周弘来往之书信、其私自锻造的兵符……” “此乃兵部尚书洪闻道供词、在其别院搜出的与夏国来往书信、与西北王周弘来往书信、收受贿赂账本……” “此乃兵部尚书洪闻道嫡长子,嫡次子,庶长子证词……” 一份证词被呈上去,很快便又是另一份证词。 不知到底过去了多久,只知那些证物不断地传递、 从唐今的手中到皇帝的手中,又经由太监们,传递给站在阶下的文武大臣。 几乎所有人都拿到了那些证物、证词,看清了谋叛一党做错的恶事。 而伴随着耳边不曾停下来过的清正嗓音,他们也看清了,掩盖在那罪恶之后的,属于唐家的鲜血与无辜。 最后的一份证词还很新。 唐今将之递给大太监。 “此乃西北王周弘供词——虽未来得及命其画押,但亦有今日西城门前多名禁军城卫及薛忱将军之证词为证:其死前,已对谋害薛贺、薛惟,栽赃唐珩之事实,供认不讳。” “以上所有犯人、证人,除去周弘以外,皆已命人看守、保护,可供陛下随时提审。” 唐今闭上眼睛,缓缓平复了一下呼吸。 等到浅眸里那些晦暗不明的深色被压下,她才再次撩开衣摆,朝着上首的皇帝拜了下去。 “草民唐今,恭请陛下严惩奸凶,慰烈士亡灵,还——清者公正。” 铿锵之声若金石相击,在大殿中回响,亦在百官之间震慑。 有声音随之从武将队列之中发出,沉冷肃杀:“臣薛忱,恭请陛下严惩奸凶,慰烈士亡灵,还清者公正。” 或许是共鸣,或许是别的什么,就像是干燥草原之上燃起的一点火种,文臣武将,越来越多的人,一个紧接着一个地拜了下去。 百人之声振如洪钟,仿佛整座大殿都要为之颤动:“恭请陛下,严惩奸凶,慰烈士亡灵,还清者公正——” 不管是文臣武将,还是在场的侍卫宫人,都跪了一地。 唯一不变的,也就只有坐在龙椅之上的那道身影。 此情此景,倒不禁叫人觉得有些感动了似的。 从高处传来了一声低低的叹息。 像是因为眼前的场景而有多么的悲天悯人。 高坐于龙椅之上的那道身影缓缓起身,在百官的惊讶之下,一步一步走下台阶,来到了那道格外扎眼的素白身影之前。 皇帝弯下了腰。 他缓缓将唐今从地上扶起,那张威严肃正的脸上充满了少见的愧疚与自责。 “唐卿,是朕错了。” 皇帝宛如长辈一般,缓缓拍过唐今的手背,声音之中甚至有些许悲痛:“是朕,辜负了唐家啊。” 唐今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张近在咫尺,挂满了虚伪表情的脸,没有说话。 满地跪着的人们都看不见她此时此刻的表情。 薛忱看不见。 孔弥远看不见。 文武百官看不见。 唯有皇帝,将一切看在眼中。 将她脸上那冰冷而漠然的,宛若暗处里的毒蛇一般,像是随时便会露出尖锐的毒牙来咬上他一口的表情,尽数看在眼中。 但皇帝只是轻扯嘴角,便毫不在意地松开了唐今的手。 他转身挥袖,就宛若一名贤明的,虽然有错,但知错能改的仁君一般,高声道:“来人啊,传朕旨意——” …… 如同当初的唐家一般,所有参与谋反谋叛,或在其中助纣为虐之人,都被判了个满门抄斩。 唐珩被追封为忠义公,其妻赵氏和唐晚书都受封诰命,而唐今,也摆脱罪身,从原本的六品翰林编撰一举晋升为了四品礼部侍郎。 为了弥补死去的唐氏族人,皇帝赐下一枚免死金牌给予唐家,表明日后无论犯下如何重罪,都可凭此金牌免除刑罚一次。 其他一些金银珠宝的赏赐更是少不了。 更为重要的是,皇帝还命翰林院起草罪己诏,要向天下认错。 ——这些,都是皇帝在金殿之上,当着文武百官之面直接下达的旨意。 在如此一条条堪称贤明之极的旨意过后,百官们原本对皇帝有的那一点不满,已经尽数消散。 毕竟啊,本来这些的恶事也都是那西北王周弘做下的,与皇帝并无关系不是吗? 皇帝能做到如此地步,甚至肯写下罪己诏,已是颇为贤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