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京城的一座深宅大院中,吴慎之正坐在书房的躺椅上,默默的看着窗外的竹林出神。 苏东坡说,宁可三月无肉,不可一日无竹,竹子,被中国文化人赋予了特殊的含义,作为四君子之一,竹子代表着气节和风骨。 吴慎之向来以学者型官员自居,所以,在这座院子里,种下了很多竹子,闲来无事,便在竹林中徜徉,借以抒怀明志。 书房很大,装修极其雅致,丝毫没有奢华之气。整面墙的书架上,除了摆放各种古今中外的典籍名着之外,还有一层专门用于陈设紫砂茶壶。 吴老爷子酷爱紫砂壶,很多下属投其所好,为他四处搜罗传世名壶,只为能博老爷子的开心。 经过不懈的努力,目前已经有两百多把,其中不仅有明清两代流传有序的名壶,还有近代大师所做精品,可谓价值连城。 他曾经对手下说,自己这辈子就犹如一把紫砂壶,取材于深山之中的矿泥,历经千锤百炼终成正果,外表质朴,内藏锦绣,不论沸水浇身还是寒冰浸泡,都完好如初,历久弥新。 实事求是的讲,这个自我评价不算浮夸,还是很符合他的人生履历。 吴慎之出身并不算显贵,父母在当地虽然小有名气,但也只能算是普通干部家庭。可以负责任的讲,他能取得日后的成就,完全是靠着自己的天赋和努力。 当官,确实需要点天赋。吴慎之对政治有着与生俱来的敏感和喜好,十多岁时候,其他同学还在四处疯跑惹祸,他就在家中捧着报纸读新华社的社论了。读完之后,还不时能发表点自己的看法和观点,尽管很稚嫩,但却足以令人侧目。 七十年代初期,他参加了工作,凭着出色的能力和认真的工作态度,很快便得到了领导的赏识,从一名国企的普通技术人员被提拔为基层领导干部。 计划经济年代,政企之间的界限并不很清晰,不久之后,他便被调入市计划经济委员会,从此开启了自己的仕途。 这么多年下来,一路过关斩将,通往权力巅峰的大门已经向他打开了。只要再迈过最后一道门槛,他就将登堂入室,成为最高殿堂中的一员,从此主宰无数人的命运。 然而,人生最大的麻烦,却意外的出现了。引发这场巨大麻烦的,却是一个江湖人物--程辉。 大概是从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开始,吴慎之便沉迷于玄学,并渐渐发展到了笃信和痴迷的程度。 程辉是那个时代的佼佼者,靠着自学成才,把各种杂七杂八的东西揉在一起,虽然不敢说开宗立派,至少算是自成一体。 与其他光会耍嘴皮子的大师不同,程辉行走江湖多年,对各种障眼法和小伎俩烂熟于胸,玩起来得心应手,凭着这两招,他迅速脱颖而出,闯出了自己的名号,随着名气越来越大,他冲出省城,走向全国,在京城更是出尽了风头,让众多权贵大眼瞪小眼,以为真遇到世外高人。 吴慎之就是其中之一。 人是情感动物,需要交流和倾诉。吴慎之一路走来,心中藏着太多见不得光的东西了,原本以为,这些东西会在自己的记忆中渐行渐远,可没想到,随着职务的升迁,竟然演变成了沉重的心理负担,令他苦不堪言。 于是,身居高位,手握生杀予夺之权的吴慎之,最终成了程辉的信徒和无话不聊的知己。说起来,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其实,人都是很脆弱的,你所看见的坚毅和强大,都是人家想让你看到的,当夜深人静独处之时,才会把自己柔弱的一面拿出来,在月光下抚平伤痕。 不知不觉之间,吴慎之犯下了一个致命的错误。那就是高估了程大师的智商和人品。 程辉,终究是个江湖骗子,仅此而已。 当在京城混得风生水起的程辉遇到孙国选这样的老警察时,其骗子的本性和嘴脸便暴露无遗了。 为了讨好孙国选这位黑白通吃的地方豪强,程辉不仅将自己知道的很多秘密和盘托出,还把同样有野心的丁兆阳拉了进来。于是,局势便渐渐脱离的程辉的控制,最终,他把自己的命也搭上了。 说起来,程辉应该是个聪明人,但他的聪明仅限于忽悠。而且,人是会膨胀的,尤其是程辉这样的货色,当看到那么多权贵匍匐在自己脚下的时候,他的内心发生了显着的变化,甚至产生了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豪迈。 一个政治白痴却偏偏选择了玩政治,从他迈入这个圈子时,下场就已经注定了。后来,官媒给了程辉这种人统一的称谓,政治流氓。 程辉被干掉后,局势一发不可收拾,甚至到了岌岌可危的程度。 顾焕州的空降上任是导火索。 吴慎之与顾家之间的矛盾,源自于九十年的一次权力之争。 作为新贵的代表人物,吴慎之当年锋芒毕露,很有魄力,并非他不懂内敛和韬光养晦,而是要在波诡云谲的高层中站稳脚跟,他必须亮出自己的獠牙。 上任之后的第一刀,便砍向了老牌权贵的领军者之一顾铭州,并战而胜之,经此一役,他便在政坛中奠定了自己的地位,也从此和顾家结下了解不开的梁子。 而孙国选的突然出逃,则让局面彻底失控了,在顾焕州的大力支持下,侦破工作逐渐深入,吴慎之的心腹爱将苏鹏被推到了火山口,随时都可能被喷发而出的炙热岩浆吞没。 面对顾焕州的咄咄逼人,他有点慌了,曾经一度想要放弃苏鹏,但当接到苏鹏的来信之后,又渐渐恢复了平静。 苏鹏在信中很明确的告诉他,对于今天的局面,早在二十三年的那个寒冷冬夜,就已经做好准备了。 他不会束手就擒,在法庭上接受审判,而会选择安安静静的离开这个世界,让所有的一切都划上句号。 吴慎之看过苏鹏的信之后,不由得发出一声长叹。 士可杀、不可辱,苏鹏就是这种人啊。 于是他派出了自己的秘书,专程赶到了省城,与苏鹏做了长谈,并非劝说苏鹏不要走极端,而是传达了另外一个意思。 你放心的走吧,所有的身后事,都由我来搞定,老婆孩子终生无忧。 苏鹏也明确表示,多年的知遇之恩,自当以死相报,绝不让老爷子受到一点牵连。 这很有些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气概,吴慎之甚至慨叹,他没有用错人。 然而,多年以后他才知道,他还是错误的估计了人性,如果在那一刻,能说几句劝说苏鹏的话,将是完全不同的结果。 他确实对苏鹏有知遇之恩,苏鹏也确实有士为知己者死的决心,但他却忽略了一点。苏鹏得到的一切并非来自于他的恩赐,换言之,人家是用命换来的,说到底,他们俩之间,谁都不欠谁。 事到如今,外人已经无法信任了,他唯一的儿子成了联络人,这几天频繁往来于省城与京城之间,随时通报最新情况。 三天前,苏鹏住院了,而且,入院之后就被送入了icu病房,经过一天一夜的抢救,总算是恢复了神志,但身体极度虚弱,据医生说,随时有生命危险。 昨天下午,大公子打来电话,省委书记顾焕州、省长赵永辉以及省内的诸多大员纷纷前往医院探视,顾焕州更是给院方下了不惜一切代价抢救的命令,同时,已经联系国内最好的专家赶赴省城会诊。 很快,众多专家被请到了省城,但苏鹏的病情持续恶化,今天上午又被转入了icu抢救。 大公子在电话里说,命悬一线。 晚上八点整,书房的电话突然急促的响了,吴慎之连忙起身,将电话接了起来。 儿子只说了三个字:“他死了。” 吴慎之没吱声,只是长长的出了口气,半晌,这才缓缓的道:“好了,你回来吧。” “我和小川还要去趟抚川,看个矿。”大公子说道。 吴慎之皱着眉头,用低沉的声音说道:“跟你说多少次了,现在是非常时期,要收敛一些,哪也不要去了,马上回来。” “可是” 他不待儿子的话说出口,便直接挂断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