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薛正阳再度睁开迷蒙的双眼时,他隐约能瞧见晌午那未曾透过纱窗的阳光,在窗台的边际洒下些许的日辉。
从阳光照射的方向来看,他猜测现下应当是未时。
这副身体已经习惯了久睡,所以他一般会在戌时睡下,未时清醒,一天清醒的时间大致只有四个时辰。
耳边有些嘈杂的马蹄声,虽是噪音,却也像是提醒着他,自己似乎又多活过了一天。
曾几何时他还惧怕过睡眠。
因为他害怕躺下之后,便再也没有清醒的可能。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也看淡了一些。
尤其是那日被江河拒绝之后,他便如同认了命——
一开始他不愿放弃。
所以他在那日抓紧江河的时候,悄悄又往他的衣袖中放入了一只金乌。
其实这般小动作,以江河眼下的修为是很容易发现的。
只是他真的十分信任自己,从不对自己设防。
这反而让他愈发愧疚——
因为江河似乎真的没有骗他。
他没能从金乌身上,听到半分有关这门功法的端倪。
从那以后,他也便越发看开了。
归根结底,落到今日这番田地也是他咎由自取。
倘若他那日不急功近利,听从江河的劝诫,放那虫蛮离去,今日会不会便是另一番天地?
至于那些百姓……
薛正阳叹气一声。
相比震怒,或许他更多感到的是后怕。
也是愧疚。
他害怕自己真的会对那些百姓做些什么。
也愧对含辛茹苦将自己养大的师尊,愧对师妹,更愧对自己。
他本不是一个这样的人。
面对死亡的恐惧,却仿若重塑他的人格。
好在那抹悸动只是一时。
薛正阳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其实他并不饿。
只是有些嘴馋了。
他支起自己相当佝偻的腰身,缓缓坐在早已坐惯的轮椅上,用颤抖而年迈的双手推动着座下的木轮,碾在地板上,任其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他缓缓离开了自己的阁楼——
他不希望在自己生命的最后,只待在这晦暗而阴沉的房间里。
他不希望自己死前最后的记忆,是在阁楼中孤苦伶仃。
所以这些天,他外出地次数格外地多。
今天天气不错,阳光洒在身上暖洋洋的,有些抚平自己对逝去的忧虑。
耳边仍是传递着马蹄声,马上的男女似乎在聊着这个国家的现状,对此薛正阳已有些了解,但他已无力顾及这些。
他相信江河应当是能妥善解决一切的。
倘若真有什么连江河都解决不了的问题,那找他解决也没什么作用。
他缓缓推着轮子,想要找一个看起来闲暇的弟子,带自己进城。
但或许正是修炼之时,一路上他都没能瞧见什么人。
只是他的鼻息处,隐约似是飘来一阵花香。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来回转悠之际,竟是路过了崔兰香的府邸。
他对崔兰香的了解不算太多,但多年共事以来还算有些交情,对她的印象,大抵也便是一个颇爱侍弄花草的修士,这府邸里里外外种植着许多奇花异草,有些品种他见都没见过。
这似乎与她所修功法有关。
据说茅野望传授炼丹之术时,弟子们有时会来她这里取些灵草,她热情好客,倒是来者不拒。
又因身材妖娆婀娜,所以很受东鲤仙院的学子们爱戴。
只是她似乎无心情爱,只对种下的花草情有独钟。
对方显然是在花园四周设下了什么警戒术法,只待薛正阳途径的一瞬,便见她忽而弯腰起身,笑吟吟地看向他:
“薛前辈,今日怎有雅兴来晚辈这里闲逛了?”
薛正阳也是礼貌回道:
“恰逢路过,多有叨扰。”
他还想赶着找些吃食,便打算就此离去。
但崔兰香见薛正阳一个年迈老人,还要亲力亲为地推着轮椅行进,当即不由哀叹一声,连忙摇曳着身姿走到了薛正阳的身后:
“你说这些晚辈也真是的,也不知帮扶着您些。”
薛正阳不敢多看一眼,收回目光后,轻笑道:
“今日似是有茅道长的讲学,他们应当是在听课,待我等等他们就好,不劳烦崔道友了。”
“没事。”
崔兰香倒是有些想多亲近的些的意思,只道,
“薛前辈是要出门么?不若今日晚辈和您一同出去吧?”
“这……我其实并没有什么要紧事,只是想去城里喝碗豆腐脑,会不会不方便?”
“没事,晚辈平日也是闲暇无事才侍弄花草。而且距离晚辈上次吃豆腐脑也很久了呢,晚辈也有些嘴馋的。”
薛正阳还是有些犹豫,但架不住崔兰香的热情,到底是有些局促地答应下来。
崔兰香的修为尚不能支撑他们飞行,两人便还是老老实实坐上东鲤仙院的马车,一路向着锦京城奔赴。
路上,薛正阳耳边的马蹄声终于止歇,听到对话的两人说到了皇陵,他才终于意识到二人的去处。
他不免拧紧眉头,仔细去听他们赶赴皇陵的原因。
似乎是有些麻烦。
但想到自己如今这副模样,别说是帮上什么忙,不拖江河后腿便已然算是不错,他到底是打消了出声询问的心思,只静静暗中旁听着。
期间时不时与崔兰香闲聊两句。
这个晚辈似乎去过很多地方,认识许多他听都没听过的植株。
薛正阳有些好奇,她既是对花草如此感兴趣,为何要在此地偏安一隅?
照常理而言,天地偌大,她若有心,应当还能去见识更多奇异的植株才对。
总不能是已经认识了个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