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局已定。 当事人朱儁已然放弃了抵抗。 此时的他,方才深刻地领悟到为何天子召集了如此众多之人,原来压力一直都在他这一边。 倘若硬刚下去,盐铁官营的消息一旦传出去,那这口黑锅必然会落在他朱儁的头上。 说他朱儁不知进退。 毕竟天子都做到如此地步了,而他若还霸占着少府的税收,那必然会遭到众人的指责。 果不其然,见没有人再继续争辩,刘辩悠悠开口道:“今日之议,当为制法,亦为誓约。 司空,烦请马公你亲自提笔。 我大汉,永久废除口赋。” 闻言,马日磾及众大臣皆愣住等待。 但良久,刘辩似乎并没有下文说出。 马日磾只得出声提醒道:“陛下,盐铁之事呢?” “盐铁啊?” 刘辩好似方才想起一般,他摇摇头道:“这种小事情,哪里需要司空秉笔。 如今天下疲惫,未尝没有口赋之祸患以及专杀之余毒也。 居安难以思危,我们便多做一步吧,永久废黜口赋之外,再除专杀之威,永久废黜活人殉葬之陋习,若有违反,与杀人同罪。” 此言一出,群臣皆惊,随后便是一片寂静。 片刻之后,蔡邕激动得难以自已,他毅然出列,拱手高声道:“陛下圣明!陛下圣明啊! 陛下此举,实乃仁德之至,泽被苍生。 陛下心怀天下,怜悯百姓,废黜口赋,除专杀之威,又禁活人殉葬之陋习,此乃千古之善政,万世之功德。 陛下之仁德,如日月之辉,耀大汉之江山; 如春风之暖,慰百姓之心灵。 臣蔡邕,感佩陛下之圣德,在此恭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刘辩此言,属于政治正确。 天下疲惫,百姓锐减,这个时候,自然以生育为上。 刘邦初定汉朝的时候,也曾经废黜了人殉葬的制度,但是文景之治时,或许因为人们都富足了,或许奴婢多了够了,不需要体会人间疾苦了。 于是大汉棋圣走时万人殉葬 后面的皇帝,大多态度比较含糊,虽说禁止人殉葬,但都没有大力气整治过。 唯有体会过人间疾苦的汉宣帝刘询下过重手。 说白了,都知道不好,所以口头上禁止,但是到自己头上的时候,又难免害怕死后孤独。 现在的天子居然发了狠,要永久废黜,而且废除专杀之威,实际上专杀之威和人殉葬就是密切相关的。 换句话说,有专杀之威,小妾和奴婢都是你的财产,你可以杀死他们。 废除掉之后,那虽然是你的财产,但你不能再杀死他们了,否则与杀人同罪。 不管怎么说,刘辩道德的姿态摆的这么高,他们这些以天下为己任的儒生官员们,哪里还能坐的住,但凡有一个字不够积极,那也会留下千古的骂名啊。 所以,这一次,迂直的蔡邕直接抢了个头筹。 趁着大家没有反应过来,蔡邕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臣不才,愿为陛下之仁德作赋一首。 《颂圣德赋》:大汉天子,圣德昭彰。 废口赋以安百姓,除专杀而正朝纲。 禁殉葬之陋习,显仁德之辉光。 泽被四海,恩及八方。 如日之升,如月之恒。 千秋万载,永享太平。 此功盖高祖也!” 蔡邕吟罢,群臣总算反应过来,一个个纷纷赞叹,皆言陛下仁德,大汉之幸。 马日磾和赵岐深感自己反应慢了半拍,心中懊悔不已。 看着蔡邕已然出尽风头,他们二人也不甘落后,立刻开始构思起赋来。 对于他们这些热衷于邀名之人,这种扬名又能获得无上美德的事情自然是趋之若鹜。 他们绞尽脑汁,想着如何用最华丽的辞藻来歌颂天子的仁德,以博得天子的欢心和众人的赞誉。 当然,想要真正的扬名天下,还要一篇更好的赋。 对于卢植、朱儁这种比较看重实际利益的人来说,则显得泰然许多。 他们虽然也赞同天子的举措,但心中更多的是考虑这些政策对国家财政和军事的影响。 不过,在这种场合下,他自然也不会反对。 而且对于卢植来说,他是一个对自己要求很高的人,说实话,他自己都有秉笔而书的冲动了。 眼看着一些儒士兴奋不已,几欲高巢,卢植还是出声提醒道:“司空,还是尽快秉笔直书,速成制法吧。” 卢植之声若洪钟,使得混乱的场面安静下来。 马日磾等人这才如梦初醒,方才想起这里乃是朝会之地,并非宴会之所,一时之间的激动差点让他们失了分寸。 环境使然,环境使然,他们在心中暗暗告诫自己。 这时,刘辩也点名道:“廷尉郭卿,世修律法,可从旁协助,勿使歹人有隙可入也。” 廷尉郭鸿双手抱拳,恭敬地应道:“遵旨!” 他们颍川郭家,自光武以来,治小杜律近两百年,在律法方面自然是首屈一指的专家。 有他们郭家把关,这新制定的法令必然严谨公正,无懈可击。 不过这简单的条文,根本不需要他出手。 天子点名,一方面是把美誉分给他一些,一方面也是体现律法的正式性。 这时,尚书令贾诩和守宫令荀衍带着小吏们奉上笔墨。 一时之间,气氛肃穆,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马日磾身上。 马日磾深吸一口气,落笔如龙,挥洒自如。 他的书法刚劲有力,如行云流水般在纸上流淌。 很快,一篇法令便写成了。 郭鸿接过法令,仔细地看了几遍,又斟酌着改了几个字。 经过他们二人的共同努力,永久免除口赋,废除人殉葬以及专杀之威这几项事情也就正式确定了下来。 马日磾他心中感慨万千。 他毫不怀疑,经由今天的事情,他马日磾将在青史上留下大大的美名。 就今天的事情,他至少能想出七八个典故,这些典故必将成为后世传颂的佳话。 他看着天子,心中充满了敬佩。 此时的天子,在他眼中是如此的英明神武,如此的仁德圣明。 他觉得天子的形象无比高大,怎么看怎么觉得好看。 刹那间,马日磾心中竟涌起一股进言将盐铁收归官营的冲动。 然而,仅存的一点理智终究还是让他控制住了那颗躁动的心。 怎么说呢,关键是有了今日这般铺垫,若盐铁不收归官营,倒真有种老虎抓老鼠却又轻轻放过的感觉。 终于,有人再度想起了盐铁之事,那自然是朱儁。 说实话,他此刻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 于是,朱儁上前一步,恭敬的说道:“陛下,臣议盐铁之税划归少府。” 这个举动其实就是做出点高姿态,既然注定要划归少府,那不如自己主动提出来,还能落个好名声。 奇怪的就是,之前感觉不甘心,有点委屈。 现在好像,不那么委屈了 “大司农一片赤诚,朕心甚慰。 只是如今四海不安,叛乱未平,黎民生之多艰。 我为天子,又岂可为民争利。 盐铁税收,还是当在大司农处。” 刘辩言辞恳切的拒绝了。 实际上,他心中却十分清楚,盐铁之税要是真的放在少府里,那收上来的税肯定会锐减。到时候,查也没什么好查的,无非就是老百姓吃盐少了之类的借口…… 到时候大司农那边出了大缺口,又怎么算。 “遵旨!” 朱儁躬身正要行礼,却又愣住了,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其他人听的清楚些,也都愣住了,一个个面面相觑,满脸疑惑。 天子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摆这么大的场面,设这么大的局,难道只是为了晃点大家一下? 尤其朱儁,更是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 他原本以为天子会在盐铁之事上做出重大决策,或给予少府,或重新调整分配,却未曾想就这样轻描淡写地又放回了大司农处,仿佛这一场激烈的争论只是一场虚幻的闹剧。 众人心中皆是疑惑重重,不明白天子此举的真正意图,而西园之中的气氛也在这一瞬间变得更加微妙起来。 只有唐瑁满脸的惊讶,他着急道:“陛下,陛下!” 却是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在他看来,天子还是太年轻了,沉浸在虚名之中,被人一恭维,就放弃了偌大的好处。 这时,盖勋都看不过去了,他昂然出列,大声道:“天子为国家,为社稷,心如赤诚,实在令我等汗颜。 但我等身为臣子,又怎么能不感激陛下呢。 臣议,既然盐铁之税依旧留在大司农处,那山川沼泽海的其他收益,则要还给陛下。” 这话一说,众人自然没有任何意见。 他们心中清楚,山中不过一些矿产和飞禽走兽,沼泽海里有些鱼,砍伐树木也都是在林场中,这些东西又能收多少税呢。 况且本来就是天子的。 就在这时,朱儁建议道:“陛下,今日所议,既然是同时进行,不若都放在制法之中。” 众人一愣,都看向朱儁。 这些聪明人哪里不知道,朱儁这是怕天子反悔,过段时间再改。 条文形成制法,想改可就没有那么容易了,而且这些东西绑定在一起,你改这个,要不要改那个。 可以说,只要今日上了制法,盐铁私营且税收放在大司农处,以后的天子想改也改不回去了,除非愿意冒天下之大不韪。 一些大臣暗自感慨,朱儁果然老而弥辣。 在这朝堂的风云变幻之中,他总能敏锐地把握局势,为自己争取最有利的结果。 那些原本支持少府的官员们,此刻也不得不佩服朱儁的手段。 他们原本以为在这场盐铁之争中,少府已经占据绝对胜局,却没想到朱儁最终成功地将盐铁税收留在了大司农处。 这个没什么,但朱儁居然再进一步,要把这做成铁案。 就是高明之处。 “准奏。” 刘辩微微一笑,那笑容中似乎蕴含着深意。 旁边赵淳大声道:“制曰:‘可’。” 尖利的声音回荡,宣告着天子的决策。 唐瑁在旁边急得抓耳挠腮,他心中焦急万分,却又不敢在这种情况下贸然上前。 毕竟他自知口才不好,若强行进言,恐怕会适得其反。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局势朝着不利于自己的方向发展,心中满是无奈。 “另外,既然是盐铁私营,为了避免有些人做不好,还霸占着原有的位置。 我意,当不许地方保护,不许阻挠盐铁过境。 如此一来,百姓有了选择,私营也能把盐铁做的更好。” 刘辩补充了一句。众人听后,都觉得无伤大雅,并没有放在心上。 在他们看来,这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细节,不会对大局产生太大的影响。 接下来,众人一番议论,又增加了一些补充。 马日磾干脆把修路什么的也写到制法的上面。 另外,口赋永远废除,算赋方面众人也有议论减免。大约其实就是年岁过五十之后,就不收了。 另外,妇女的话,只要怀孕了,就免当年算赋。 孩子能养大到六岁以上,免三年算赋,养十个孩子,差不多一辈子都不用交了。 这项国策,通过税收来调节生育的措施,可谓是独具匠心。 百姓本来就喜欢生育,再有这些国策推动,毫无疑问,若刘辩能一统四海,趁机摊丁入亩,那人口破亿也就是二三十年的事情。 最后各项事情完毕,刘辩又下令,让每个参加会议的人,都拿出印绶,卡上打印,还署名留了手印 一听天子如此,其他大臣顿时喜出望外,就怕事后天子不承认呢。 这一场朝会,可谓是皆大欢喜。 想要名的马日磾、赵岐等人得到了名。 他们在这场朝会中充分展现了自己的美德,赢得了天子的赞誉和百姓的敬仰。 他们的名字将被载入史册,成为后人传颂的对象。 想要利的朱儁等人得到了利。 他们成功地保住了盐铁税收的归属权,为自己和背后的利益集团谋取了巨大的利益。 在大臣们看来,天子虽然手段花了些,但贵在不贪心。 一阵操作猛如虎,最后抢了一把土。 这个其实就是时代的局限性,算是降维打击。 刘辩知道煤炭和石油的价值,知道后面白银的价值,知道木材的价值,知道山珍海味的价值,但这群土着,他们知道什么? 他们的眼中还只是铁和盐,而为了盐铁,商业和道路这一块,又放开了很多。 接下来,商业真的做起来,田税,呵呵,九牛之一毛。 到时候手指缝里随便漏出一点来,还不让这群土着打出狗脑子。 如是想着,车中的刘辩嘴角都情不自禁的弯起。 这一次,连在旁边负责记载天子言行的蔡文姬都看不过去了,忍不住嗔道:“臣还是第一次见到吃亏吃这么开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