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爱
莲虽省略了一些细节,可毛线还是听了个全乎,她皮下的血管突突地跳着,在她身体里扯起一张电网,煎烤的她浑身难受——她从未想过自己有生以来会这样面对面地听人谈。
对方不是亲密爱人,不是闺蜜伙伴,甚至连朋友都不是,就是一个跟她认识才不过个把小时的乡野村妇。
王爱莲独有的粗俗的语言刺激了毛线,那些极具画面感的词汇一个紧一个地蹦跶着,在她眼前绘出一张张人间图,活色生香。这就好比一个人无意中推开一扇门,活捉了床上的一对男女……
作为当事人之一的毛线,不知道该说什么,抱歉?对不起?打扰了?统统都不合时宜,此情此景,此时此刻,她的存在,本就不合时宜啊!
王爱莲叽里呱啦叮哩啪叽拔猪草一般,把那些长年怄烂在肚子里的见不得光的事儿,连根带须一口气薅了个净光,这身上竟是意外的轻快,感觉浑身的血脉都活泛起来了,脸上莫名还添了几分羞赧,像个刚娶进门的新媳妇……
她太憋屈了,真的,很多的话,都没法跟人说,也说不明白,就像当年那件事发生之后,连她妈都不信她的身子还是完好的,愣是让她去山东一个表姑家里躲了两年多,还有当时跟她一个宿舍的几个姑娘,明明当时她们都是睡着了的呀,她记得她喊了呀,没人应声啊,这怎么就传得满天飞了呢!
日积月累的压抑让她几乎要透不过气来,好不容逮着毛线这么一根救命稻草,那些在身体里霉干的阴郁一下子就化开了,这让她几乎没有时间去过滤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就好比一个人屎顶到头了,还能怎么办,赶紧找个隐秘的地方,屙出去才是要紧事——于王爱莲来说,毛线就是那个隐秘的暂时可供她排泄的地方,她是个外来人,又人生地不熟的,跟她说了又如何,她还能找谁说道不成。
只是,畅快不过片刻,王爱莲很快就反应过来,有些话好像是没搂住,毛线跟她并不是个毫无牵连的人,中间还搁着一个小小了!
她急急地扯了毛线的手臂:“我可把什么都跟你说了啊,你这回可晓得了吧,小小真是我抱来的……嗯?”
她这个嗯有两层意思,一是小小身世清白,不是私生子;二是不是她生的,退一万步来讲,就算她名声不好,作风不正,可小小还是好的!
毛线手背上被剌出一道白印——王爱莲左手虎口处有一道新结的硬痂,是前几日用镰刀给小小剜核桃仁割的,她寻思着该给小小补补身子了,她将剥好的鲜核桃仁一粒粒地取出来,收进一个新的香皂盒里……
小小好干净,她在女儿回家之前就买了很多块胰子回来,她瞧着那盒子怪好看的,又硬绑,留着装东西不错,不想,那胰子味儿忒重了,小小一口没吃不说,还数落了她一顿!
“我……”
毛线嗓子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用了好大的力气才说出口:“我知道您是位伟大的母亲,我刚来的路上,人们都说了……他们说您很了不起,把一个包养的女娃娃养大成材了,他们说小小是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他们说您为了供孩子读书吃了很多的哭,打汞,捡煤渣,打山桃,拔柴胡……只要是能赚钱的活儿您都干过!”
王爱莲的眼睛陡然增大,怔怔地盯着她的嘴巴,耳朵竖得直愣愣的,半晌才扑棱了一下,不知道该用眼睛,嘴巴还是耳朵去验证她所听到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