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了,街上人渐渐多了起来。 商贩的呼吁声此起彼伏,回荡在大街小巷。 顾盛酩和孤景寒坐在不起眼的角落里,聊着天,吃着烧豆腐,好不自在。 这时,一个来买豆腐的中年男人看到他俩,先是愣了一下,然后走过去打了个招呼。 “好久不见呐,老爷。” “茶二?你不是回老家了吗?” “哈哈,事情办完就回来了,哎哟,差点忘了店里还有客人,先走一步,老爷有空来茶馆坐坐。” “嗯,去吧。” 顾盛酩笑着点了点头,虽说不知道对方经历了什么,但他能感受到,对方已经卸下了某种东西。 比起曾经的茶二,现在的茶二活的更加轻松,整个人看起来也年轻了不少。 他刚刚回到茶馆,一个中年妇女就从内阁走出来。 两人相视一笑,一切都在不言之中。 茶二将那碗豆腐放好,然后脱下落满灰尘的外套,无力地坐在椅子上。 “哎哟,真是累死我了……” 余欣笑着接过外套,放到一旁的木盆中,靠过来轻轻揉着他的肩膀,问道: “真断了?” “嗯,堂前三击掌,老死不相往来。” “……” 余欣沉默了许久,缓缓叹了口气,眼中带着心疼,轻声道: “没日没夜跑了这么多天,好好休息一下吧,我帮你看店。” “好。” 茶二重重地呼出一口气,无力地靠在椅子上,呼吸渐渐平稳。 这具疲惫不堪的身体,终于还是回到了心安之处,于此沉眠。 “唉……” 见此,余欣笑着叹了口气,拿了条毯子给对方盖上,然后端着那盆衣物往门外走去。 她刚走出门,就撞见了一个有些熟悉的老太。 不等她想起来,那个老太已经举起拐杖,朝她重重挥去。 好在老太年纪大了,这一下本来是冲着脑袋去的,结果歪了,打到了手臂。 余欣吃痛放下木盆,其中的衣物掉了出来。 “就是你这个狐狸精!把我儿子的魂勾走了!” 老太年纪大,嗓门也大。 听到这动静,街上的行人纷纷停下脚步,一脸好奇地围拢过来。 他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试图弄清楚发生了何事。 见到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老太眼神微动,继续大声嚷嚷道: “我那可怜的儿啊,不知道被这狐狸精下了什么迷药,竟然要跟我断绝母子关系!” “抱不上孙子就罢了,如今连儿子也要离开我,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一把屎一把尿将他抚养长大,想着老了有个望处,没想到却是……唉!” 老太越说越激动,最后索性坐在地上,背靠着门,放声大哭起来。 “……” 余欣默默俯身捡起掉落的衣服,终于反应过来对方是谁,只是没想到对方会找到这里来。 为了防止此人进屋捣乱,走之前她还不忘将大门锁好。 她就像听不见老太撕心裂肺的哭嚎声一样,脸色平静地从对方身旁走过。 围观的人群自动让出一条路,并没有说什么。 余欣穿过人群,来到四个女子身旁,有年轻的,有年长的。 其中年纪最大的,就是杂家酒肆的老板娘,她看了眼那个哭天喊地的老妇,撇了撇嘴。 “真不嫌丢人啊。” “也就欣姐脾气好,换我早就把盆扣她脸上了。” 余欣笑了笑,说道: “我可不敢这样做,再怎么说,她也是我婆婆……” 说出这个称呼的时候,她突然想到了什么,眼眶顿时红了。 ——从今往后,已经不是了。 这时,年纪最小的姑娘看了看茶馆前面那个老太,有些担心地说道: “让她一个人待在那,不会整什么幺蛾子吧?” “傻子才会相信这种人说的话嘞。” “就是,小欣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们这些做邻居的还不知道吗?” 几人笑着往河边走去,丝毫不在意身后那个哭天喊地的老太。 那些围观的群众笑着摇了摇头,陆续离去,有人还朝老太喊道: “大娘,还是回乡下吧,你这套在城里不管用。” “……” 老太如鲠在喉,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这时,她看到了一个衣着华丽的男子朝这边走来。 “何事如此喧闹?” 听到这个声音,众人知道谁来了,纷纷朝对方拱了拱手。 “顾老爷,您来了。” “一点凡家愚事,让老爷见笑了。” 顾盛酩走到人群最前方,看着浑身泥尘的老太,问道: “刚才我听你哭的如此伤心,是有什么难处吗?” “老爷!你要为我做主啊!” 老太见到周围的人对此人十分尊敬,以为对方是某位朝廷大官,当即就开始“诉苦”。 “我那儿子本来很乖,什么都听我的。” “后来呢?”顾盛酩眯了眯眼,心中有了猜测,眼神复杂。 老太想了一番,继续说道: “大概二十年前,他进城打工,回来后就跟变个了人似的,不听话就算了,还敢和我吵架。” “看他老大不小了,我就托媒婆给他找了个好姑娘,人家姑娘也愿意嫁给他,可是他不愿意娶。” “也不知道这个狐狸精给他灌了什么药,把他迷成这样!” “为了这个狐狸精,他竟然要和我们断绝关系,难道亲生父母还比不过一个非亲非故的女子?” 老太说着还瞪了眼余欣离去的方向,然后又谄媚地看向顾盛酩: “老爷,您看这事怎么处理?” 在老太期待的目光中,顾盛酩嗤笑一声,双手一摊: “我又不是当官的,问我干嘛?” “啊?” 老太傻眼了,刚想破口大骂,但是看到对方的穿着,又没有这个胆子。 想说的话在嘴里滚了一圈,最后找到了发泄点: “我呸,这个该天杀的狐狸精!” “好吃懒做不敬长辈,还是个荡妇,我咒你不得好死!” 砰!!! 茶馆的大门被人一脚踹开,巨大的声响后,是落针可闻的寂静。 顾盛酩轻笑一声,抬眸望去。 只见茶二靠在门内,居高临下的看着那个面色惊恐的老太,冷笑道: “我那贤惠的妻子,怎么在你口中就成了一介淫妇?” “升儿……” 听到这个名字,茶二心中一颤。 不过想到妻子曾经遭遇的那些事,他又缓缓闭上眼,毫不留情地说道: “你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根本听不进去我的声音,还口口声声说着都是为了我好。” “可实际呢?不过是……” “我是你娘,你当然要听我的话!” 老太彻底怒了,一方面是因为之前的事情,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对方在大庭广众之下对她的不尊重。 “我吃了这么多的苦,就为了将你抚养成人,难道你的良心被那个狐狸精吃了吗?!” “你吃过的苦与我何干!是我求着你养我的吗!?” “为什么要将你的苦难加在我身上,为什么我要替你们的选择承担代价!” “我有自己的人生,凭什么要按照你的要求去活着?” “你……你!” 老太气的浑身颤抖,脸红脖子粗,仿佛下一秒就会昏倒在地。 茶二叹了口气,说道: “你以为我会心怀愧疚吗?不,我只会被这些不属于我的压力折磨到迷茫,最后厌恶这一切。” “……” “罢了,反正你又听不进去我说的话,说这么多干嘛。” 他自嘲地笑了笑,转身回屋,留下呆在原地的老太。 见此,围观的行人陆续离去,有人叹气、有人感慨、有人笑着摇头,沉默不语。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啊。 转眼间,茶馆前只剩下目光呆滞的老太。 不知过了多久,她缓缓站起身,杵着破败的拐杖,慢吞吞地离开了,身子比起来时又弯了几分。 她一步一步走着,视线却渐渐模糊。 泪水顺着脸上的皱纹划过,最终滴落在地,她举起肮脏的袖子,轻轻擦去泪痕,继续往前。 “……” 顾盛酩负手而立,站在树下,看着老太一点点走远。 “云野,你觉得她可怜吗?” 孤景寒顿了顿,说道: “古人言,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那你觉得她的所作所为可恨吗?” “在凡人眼中,或许是吧。” 听到这个回答,顾盛酩不满地轻啧一声,笑道: “我是在问你,你看到了什么?” “……” 孤景寒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了两个字: “凡间。” 这次,顾盛酩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迈开步伐,往顾府走去。 孤景寒连忙跟上去,好奇问道: “那你呢,你看到了什么?” 那人步伐微顿,侧目看了眼茶馆,轻声道: “苦。” “什么意思?” “自己猜,自己想,自己悟~” “……” 傍晚。 拜春居,院子。 用过晚膳的顾盛酩躺在藤椅上,说什么准备吸收月之精华,给大鬼整得怀疑鬼生。 ——不是,这玩意你也能吸收? 大受震撼的它决定去孤景寒的住所看看,谁料刚进门就看到孤景寒盘腿打坐,身上的光芒和月光一模一样。 “……” 大鬼默默离开了这里,飘到门口蹲着。 它刚到门口没多久,就看到一个人朝这边走来,走走停停的,看样子有些犹豫。 待那人走近,竟是茶二。 茶二走到门前,犹豫一番后,还是敲了敲门。 “顾老爷,您在吗?” “进来吧。” 明明没看到人,却听得到声音,茶二更加确信心中的想法。 他朝空旷的院子拜了拜,随后走入其中。 刚到前院,一片桃花瓣自院子深处飞来,停在他身前,始终不会落下。 茶二明白了什么,连忙跟上这片桃花瓣。 他跟着桃花瓣绕过几条走廊,最终来到一处静谧的院子。 铺满黄昏的院子中,身着青衣的男子坐在桃树下,浓郁的酒香扑面而来。 茶二深吸一口气,朝那个背影恭敬一拜: “凡家愚夫茶二,心结难解,还望老爷指点迷津。” 顾盛酩放下冒着热气的酒杯,转头看向他,微微颔首,淡然一笑。 “坐吧,不必拘束。” “多谢。” 茶二走到石桌旁坐下,看到身前的酒杯时,不由得愣了一下。 “这是……杏花村的工艺!” “你是哪里人?” “回老爷,我本是柳暗镇梨花湾人,离杏花村不足十里,有幸见过。” “梨花湾……”顾盛酩念了一番,然后感慨万分地叹了口气,语气中带着追忆,喃喃道: “倒是许久没有听到这个地方了,那是个好地方啊。” “老爷说笑了,不过是穷乡僻野之地,一群愚昧腐朽之人。” “呵呵……” 顾盛酩笑着摇了摇头,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道: “你来寻我,是为何事?” 茶二深吸一口气,诚恳地问道: “老爷,您觉得,我做的对吗?” 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他那忐忑不安的心情,竟归于平静。 正如他身前酒杯中的酒水,没有一点涟漪,倒映着落日最后的余晖。 顾盛酩轻笑一声,说道: “如果我说对,你心里会好受一点;如果我说不对,你又会感到愧疚。” “嘴上说着绝情的话,过后又开始怀疑自己,说到底,还是心有余善,不够决断。” “……” “既然迷茫,那不妨想想,当初为什么会做出这个行为。” “是斩断前尘了却过往的勇气?是冲出泥潭走向自由的意志?还是……挣脱束缚,找回自我的决心?” “我……” 茶二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好像没有明白。 他看着酒杯中自己的倒影,仿佛看到了当初那个毅然离开梨花湾的青年,对方朝他回以一笑。 “我天真地以为这里的一切都是对的,父母的命令不容置疑。” “直到看见外面的世界,我恍然大悟,这里不是家,是囚笼。” “这条路,千万不能回头,不然只会成为这些人眼中的笑话。” “哪怕再怎么不舍,再怎么心痛,也不要回来,走地远远的,越远越好。” “……” 茶二明白了,也找到了答案。 ——初心就是答案。 一切都结束了,不是吗?他已经离开了那个讨厌的地方,斩断了所有牵挂,也找到了挚爱。 可是…… “老爷,为什么我的心还是会痛。” 茶二摸着自己的胸口,声音沙哑,眼中有一丝不解。 顾盛酩轻叹一声,说道: “因为……这是人间。” “舍不得也得舍,忘不掉也得忘,这就是苦,比不过刀子割的疼,却更让人难以忍受。” 说着,他端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 “……” 茶二也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 “咳!咳咳!好辣!” “啧,就这一口,已经能让你多活半年了,你还嫌弃。” “!!!” 闻言,茶二脸色大变,想说什么又被顾盛酩抬手打断。 “不是,这种话你都信。” “……” 茶二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脖子,然后起身一拜,拿出一个纳灵袋放在桌子上: “多谢老爷指点,可惜我只是一介凡夫俗子,没什么东西能入得了您的眼,这是一点心意,还请收下。” “得了吧,就这点小钱,你自个儿留着过日子吧。” “……” 顾盛酩的笑声逐渐远去,等茶二再次抬起头时,自己仍然站在顾府的大门之外。 仿佛刚才所经历的一切,只是一场幻想。 但是嘴里残留的酒味明确地告诉他,这不是幻想,也不是梦。 他压下心中的震惊,朝顾府深深一拜,转身离去。 临走时,耳边又响起了那人的声音: “苦是人间的病,纵是仙神也无能为力,然而……” “苦,也是唯一的解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