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八点四十出头,小苏妈和几个看着与她同龄的富家太太有说有笑的从泰华楼走了出来,又在门口一番闲聊目送着那些徐娘半老的富太太们各自上车,这才扭搭扭搭的朝着卫燃走过来,任由后者帮她打开车门用手护住门框,像个傲气的老母鸡似的坐进了后排车厢。
直等到卫燃将车子开起来,小苏妈这才点上颗烟,慢条斯理的问道,“有人找你了?”
“找了”卫燃嬉皮笑脸的答道,“托姨妈疼爱,从那傻小子手里坑了三百大洋。”
“多少?!三百?!”小苏妈的调门都跟着高了好几个八度,她手里那支刚刚点燃的香烟都险些掉在她的旗袍上。
“三百”
卫燃笑眯眯的答道,“有一百是姨妈您的,另外一百是我表姐的,最后剩下那一百是我的,您看这么分配怎么样?”
小苏妈大感意外的看了眼卫燃,狐疑的问道,“你小子舍得让出这么多?”
“这事儿苏姨妈不帮忙打掩护,我连一块大洋都拿不到。”
卫燃笑着解释道,“另外这毕竟是在‘出卖’我表姐,而且还没和她商量过,所以必须也得有她一份才行。不然万一表姐不乐意把我给开了,我还是一块大洋都拿不到不是吗?”
“哎幼喂——!我这好外甥幼!你可比那个赔钱货懂事儿太多喽!”小苏妈脸上的笑容和嘴里的夸奖一同冒了出来。
“不过,这一百大洋还不能立刻给您。”
卫燃说完,刚刚还一脸笑模样的小苏妈立刻阴沉了脸,可还没等她开口,便听卫燃解释道,“我这前脚得了三百大洋,您后脚回去兜里就多了一百大洋。一百块大洋呢,就算不翻包检查,掂一掂分量也能猜出来。”
说到这里,卫燃停了停,“您想想,万一那大冤种发现您也有份儿”
卫燃话都没说完,小苏妈便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
“苏姨妈放一百个心”
卫燃拍了拍放在副驾驶的皮包,“等我把您送回去,回了书寓之后就让茉莉把三百大洋都送楼上表姐的房间里,等表姐回来,让她给咱们分账,您看怎么样?”
“好!忒好了!就这么办!”
小苏妈又有了笑模样,紧跟着装作不经意的问道,“你这三百大洋都是那什么问题换的?”
“那傻货问我表姐去哪了,是不是看要打仗了所以偷偷跑了。”
卫燃一边开车一边分心点上颗烟,笑眯眯的答道,“我说小姐和朋友去北平看戏了,还说我们小姐会日语,做谁的生意不是做,根本没必要跑。”
“就就这?”小苏妈错愕的看着卫燃,“就这就坑了三百大洋?”
“我这不也没想到那大冤种给钱给的这么痛快嘛”
卫燃一脸无辜的说道,“他说以后没准还得找我问事儿呢,我把交易地点定在您住的那小楼儿门口儿了,这样也免得哪天他找我的时候您看不见。”
“我二楼阳台上养了一盆西府海棠”
小苏妈笑眯眯的说道,“我可不知道会问你什么,但至少知道哪天会问你,到时候我会把那盆花搬到阳”
“您开了窗子通通风就行,盆栽搬来搬去的多累啊。”
卫燃不等对方说完便建议道,“那房子临街的窗户朝南,通风的时候把窗帘拉上,房间里就不会晒得太热。”
“还是我外甥细心”小苏妈满意的点了点头。
“苏姨妈疼外甥,我这当外甥的肯定得为苏姨妈着想啊。”卫燃笑眯眯的回应道。
“这是在车里,等下了车,你可别指望我会对你有好脸色。”小苏妈喷云吐雾的提醒道。
“这么说您不待见哑巴叔和茉莉他们也是这样?”
“他们?!哼!”
小苏妈哼了一声,一脸嫌弃的说道,“别提那几个榆木疙瘩,想想老娘就生气,你说说你那赔钱表姐,她这几年捡回来的都什么缺胳膊少腿儿的夯货?
那曹哑巴都不如你表姐养的那只鹦鹉会说话。
还有茉莉,哎幼喂我的老天爷幼!我这么多年什么样的姑娘没见过?两毛随便的咸肉庄都没那么丑的。
你说说她长的什么玩意儿?那大脸和麻将牌似的那叫一个方正,得亏了还有个土了吧唧的大麻花辫子,要不然简直比老爷们儿还老爷们儿。”
或许是知道卫燃的来历,这次小苏妈在数落完了曹哑巴和茉莉之后倒也止住了话头,并没有把卫燃名义上真正的姨妈杨妈给捎带上。
即便如此,等数落完了,这牙尖嘴利的小苏妈还不忘追上一句狠话,“要不是看那俩糙货还算忠心不会蒙骗我那赔钱闺女,我早就找人把他们沉了海河了。”
“苏姨妈,我能不能和您打听个人?”卫燃笑眯眯的转移了话题问道。
“打听谁?”刚刚还在骂骂咧咧的小苏妈略显警惕的问道。
“那位安迪小姐什么来路?”卫燃追问道。
“嗨!她呀!”
小苏妈松了口气,浑不在意的说道,“她是德国诊所的护士,以前和你表姐还是教会学堂里的同学呢。
民国15年打仗的时候,她家落魄了,这位唐小姐傍上一位德国买办这才算是活下来。”
“我还以为她”
“以为她怎么着?”
小苏妈哼了一声,“好外甥,可别怪我这当姨的没提醒你。你要是不想死可离她远点儿,甭说你,连德国租界的红毛鬼子都没人愿意招惹她。”
“这话怎么说?”卫燃愈发的好奇。
“有传言说,她傍上的那位德国人,是德国驻鬼子的大使迪什么逊先生的侄子,好像还给人家生了个白脸儿蓝眼睛的小杂种儿呢。”
小苏妈顿了顿继续说道,“还有的说,她傍上的那个德国老,是那个什么法…法…法克豪森?好像是这个名儿,反正是德国派过来的一个大官儿的秘书,那个法克豪森你知道是谁吗?”
“知道,他叫法肯豪森,不叫法克豪森。”
卫燃微笑着纠正道,他一个历史专业出身的,可太知道那位法肯豪森是谁了。
“甭管他法什么”
小苏妈摆摆手,“反正真真假假的也没人敢去验证,她那相好的虽然好像是回德国了,但却把安迪这小妮子托付给了他那个开医院的德国朋友照顾。”
说到这里,小苏妈的语气里也带上了些嘲讽之色,掐灭了烟头丢出窗外,一边磕着卫燃递来的一包炒货一边八卦道,“你可千万千的,别看那小妮子一副水性杨花的骚狐狸样就管不住自己的裤腰带。
实际上,哼!她可没胆子和哪个爷们儿睡觉,也没有哪个爷们儿有胆子上她的床。”
“原来是这样”
卫燃咂咂嘴,他虽然不太相信安迪背后能和那位法肯豪森或者什么德国驻日大使扯上关系,但既然这传闻都如此有鼻子有眼儿了,而且如此传闻之下,还没人找过那位安迪小姐的麻烦,这似乎就足以说明一些事情了。
话题聊到这里,卫燃也将车子不紧不慢的开到了日租界边缘的大烟馆门口。
“这几天出门儿带着枪”
小苏妈说完,像个疯婆子似的,将手里磕了没几口的炒货一把扬在了车厢里,都不等卫燃回应,便推开车门钻了出去,彭的一声撞上车门儿之后,骂骂咧咧的大声嚷嚷着,“你个臭吃软饭的还敢跟老娘顶嘴?!我今儿还特姥姥的告诉你!这小汽车儿都是老娘给那赔钱货买的!什么时候轮到你这么个东西说三道四了?弄脏了怎么着?弄脏了也得你收拾!”
在小苏妈宛若泼妇般的叫骂声中,卫燃也一脸晦气的踩下油门扬长而去,直到在十字路口处拐了个弯,他的脸上这才浮现出了一抹略显无奈的笑意。
不管是那位人在曹营心不知道在哪的小苏妈,还是不知去向的美香表姐,又或者那位宛若妖精一般的安迪,她们这些根本不可能在历史书留下只言片语的风尘女人,想在这个人吃人的黑暗时代活下来,实在是过于艰难了一些。
只不过,他并不知道,就在他驾驶着被扬了一包炒货的汽车往回开的时候,就在叙情书寓被堵住了所有窗子,而且锁死房门的地下室里,却是另一番景象。
地下室中央的木头戏台上,穿着一身丝绸睡衣,头上包着毛巾,明显不久前才洗了澡洗了头的美香和安迪,以及跟着一起“去北平看戏”的秋实小姑娘,正守着一台收音机,一边听着广播,一边吃着冰凉的西瓜。
时不时的,三位姑娘中的一个,还会丢几张牌到她们围坐的小桌上。
“看来这场仗很快就要打起来了”
脸上贴着两张白纸条的安迪忧心忡忡的说道,此时,她的身上非但没有什么风尘气,反倒隐隐透着一丝丝的巾帼不让须眉般的侠气。
“你可别犯浑啊”